首乌

注册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

空谷回音 [复制链接]

1#
空谷回音傅爱毛天已经擦黑,鸟都开始归巢了,兄弟俩还在石磨上推着玉米糁儿。黄灿灿的玉米粒像金豆子一样,囫囵个儿地从磨眼里装进去,又变成细碎的粉末从磨槽里铺洒出来,一种土地和着太阳的香味就慢慢地弥散开来了。几只山鹊被这香味吸引,恋恋不舍地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耐心地等侯着他们收工以后,下来寻觅遗落的玉米粒作晚餐。这时,蹲在他们旁边的阿红忽然警觉地叫了起来,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神情紧张地往南边的一条羊肠小道上瞅着,黑子早已高声吠叫着箭一般地射了出去。大憨往远处的山凹子里瞄了一眼,又仄着耳朵听了听,道:有人上山。二憨说:日头都快落了,会是哪个?山是座荒山。整年累月都不见有人上来。猛不丁来个人,比来只老虎都稀罕哩。这时,跑到半山腰的黑子哑了声不叫了。兄弟俩便知道:上来的必是黑子认识的熟人。大憨看阿红一副惶惶然的样子,便在它的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告诉它:没事。它可以安心地等着吃完热乎乎的地瓜才走。阿红是后山里的一只猴子,经常来他们家串门。来了,兄弟俩必留它吃饭。不过,它胆子小,怕见生人。听到动静,还是悄没声息地躲到了后院的一棵柿树上。说话间,黑子已经领着山下的客人来到了近前。原来是德山大叔。大憨紧忙搬来一只木墩儿给客人坐下,问道:德山大叔,这早晚儿了,你老还摸上山来,不是有啥子要紧事儿吧?德山大叔低头顿了一会儿,然后才抬起脸来苦焦焦地看着兄弟俩,低沉了声音结结巴巴地说:大憨二憨,大叔想和你们商量件事儿。不知道你们肯不肯应承。兄弟俩已经好多年都不跟下面来往了,不晓得会有啥子事情找到他们的头上,一时都没有作声。只眯了笑脸看着德山大叔,等着他把话说敞亮。德山大叔又顿了一阵子,才窘迫而又吃力地问:你们,你们兄弟俩有没有打算娶下个女子作媳妇?说完这话,自己先羞惭地红了脸,像做了什么摆不上桌面的亏心事似的。弄得大憨二憨云里雾里,更加地稀哩糊涂了。兄弟俩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咋个不想排排场场地娶房媳妇,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哩?不过,在这世上活了半辈子的人,他们都不再相信自己会有这等好运道了。因此,听了德山大叔的话也没吭声。怕的是还像以前许多回那样:狗咬猪尿脬瞎喜欢一场。既是把话说出来挑了明,德山大叔也顾不得许多了,急急地说道:大憨二憨,人命关天,事不宜迟。大叔我只好豁出这张老脸来,不顾羞臊了。是这样的,我家谷子害了剥肠疬,现在只剩下一口气儿了。医院叫拿三千块。没有三千块,这闺女就没命了。大叔把墙缝子都扫刮过,是一分钱都抠不出来了。亲戚邻居我也都借了个遍,连一毛钱都凑不起了。我猜度着:恁兄弟俩卖药材手头多少会有俩活便钱儿,屋里又没啥子拖累。若是能拿出来救了谷子这一命,她活过来就给你们作媳妇,跟你们哪一个过我都没意见。大叔比你们枉吃了几十年的粮饭,已是土埋脖子的人了。红口白牙吐出来的话,断乎不会反悔的。德山大叔说着,忍不住埋下头抽咽起来。怕自己哭出声响,在晚辈们面前丢了脸,他拚命地把那呜咽声往喉咙的深处挤,憋得整个上半截身子一抖一抖的,像筛糠一样。听了德山大叔的话,大憨看看二憨,二憨又看看大憨,一时竟是没了主张。他们守在这深山老眼里头,攒下一分钱比拣颗金豆子都艰辛。扔崩一声都拿出来打发了,真的是舍不得呢,跟从心窝窝里往外掏肉似的。不过,医院里躺着等钱使,兄弟俩心里都不是个滋味。不管咋说,是条人命哩。大叔单凡有一点法子,也不会求到这里来。他这般年级的人,从山下上来一趟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小心一脚踩空跌下悬崖去,老命都可能搭上。他这么不惜命地找上山来,咋好让他空手而去哩?话说回来,现在若是把钱给了他,谷子的命万一拣不回来,那钱可就算是扔到沟里头喂狼了。可是,谷子若是活了过来,肯不肯嫁给他们作媳妇,那可就没个准头了。女人的心,比山高、比崖深呢。这一点兄弟俩心里头十分清楚。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们都知道:耽搁一个时辰,谷子就离阎罗殿近一步。大憨反复地想了几个来回,又和二憨低声商量了一阵子,开口道:大叔,别的甭说,救人要紧。我和二憨这些年来着实攒下了两个零星钱,不过,离三千还差一些。你先拿去给谷子妹子治病吧。治好了是她的福,也是您老的造化,我们兄弟俩权作是积德了。别的话往后再说吧。既然哥哥大憨作了主,二憨也没啥说的。于是,两个人把多年积攒下来的两千多块钱拿出来,交给了德山大叔。德山大叔惦记着病中的谷子,连夜下山去了,大憨带着黑子一直把他送过了最难走的鬼谷崖才回来。送走了德山大叔以后,两个人收拾了石磨上的玉米糁,回屋里点上松明子,然后开始烧火煮地瓜。日子是农历的十月十五,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一面铜镜一样,把整座山都照得明晃晃的。阿红见没了生人,也放心大胆地从柿树上出溜下来,三步两步跳到了灶房口,亲腻地偎着大憨蹲下。黑子拿两只爪子抱了头,也舒舒服服地卧在了二憨的脚前。四个人一起静静地等着煮在锅里的地瓜。山叫作霍梁山。方圆上百里,只住了他们这一户人家。早些年的时候,山上也住过不少人家,老老少少的有百十口子人。山上的条件差。电架不上来,水引不上来,车更开不进来,打一瓶子酱油都要翻山越岭地跑百十里路。地又薄,种什么庄稼都长不成。山上的人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地忙碌操劳,却连一张嘴都顾不住,年年都要吃国家的救济。到后来,政府号召搬迁,大家便一户一户地先后搬下了山去。兄弟两个也下去过一阵子。过了还不到一年,又搬回山上来了。没办法,山下的人都拿他们当猴子一样的怪物看,他们在那里呆不下去,也讨不来生计,只好又躲回山里来,无论怎么动员都再也不肯出去。政府没法子,最后也便默许了。于是,他们就成了这里唯一的一户守山人。由于久不走动,山下的人惭惭地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后来村里干脆注销了他们的户籍,他们两个也便成了不在任何名册的野百姓。跟山上的动物和草木一样,自由自在、自给自足。兄弟俩都是侏儒,身高不超过一米。爹娘活着的时候就张罗着给他们提亲。操了几十年的心,临死也没能娶回家一房儿媳妇,就那么睁着眼睛去了。送走了两位老人以后,兄弟俩都死了娶媳妇的心。两个人守着几间石屋子,就那么一天一天地把日子熬煎了下来。山里的光景虽然凄惶,但靠山吃山,养活他们两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兄弟俩虽说身小力单,却一年四季都不肯闲着。只要能拾掇出屁股大的一小块地,他们就勤快地播下一些种子去。玉米、红薯、地瓜,还有豆子,萝卜、菠菜,能种什么就种什么。人不闲着,地也不闲着。山里地薄,又缺水,差不多十年九旱,种下去十样东西,能长出来两三样,他们已经心满意足了。不过,多多少少地,总会有那么一些收成的。靠了那点子收成,他们也勉强地能够迁就着度日。不过,离了钱却还是不能过。灶屋里的油盐酱醋,还有身上穿的衣服鞋袜,总是要拿钱去买的。纺棉织布、缝衣纳鞋的活路,他们真真是做不来。农闲的时节,他们便漫山遍野地跑着挖药材。山上的药材倒也有那么几种:灵芝、地衣、合首乌还有灰兜巴,不过都很稀少,比金子还难觅。有时候十天半月的也挖不到一棵。有时候赶得巧,一天就能挖到两株。全没个准头。这样,经年累月地积攒下来,一年也会卖上几个钱。卖得的钱,除了买一些必需的油盐酱醋、衣服鞋袜以外,两个人从不乱花,一分一毛的零角碎票都积攒起来。积攒起来做什么用呢?两个人都没有明说过。不过,他们的心里都暗暗地抱着一个念想儿:等攒到了足够多的数目,说不定能到山下讨来一个女子作媳妇。他们是男人,做梦都想讨房媳妇呢。连树上的鸟儿和草里头的虫子都要作双配对子,何况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呢?兄弟俩长到三四十岁,连女人的边都不曾沾过哩。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想想,觉得自己活得简直连野猪都不如。野猪还要走窝子生崽娃哩。不过,他们并不明白:那个足够多的数目是多少。这一辈子能不能积攒到。积攒到了,又能不能如愿以偿地娶房媳妇回家过日子。他们不曾上过学,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心里没有什么想头。一辈子只有一个指望:娶个女人回家做媳妇。在他们看来,对一个男人来说,有媳妇的日子便是天堂了。不过,这一辈子到底能不能过上天堂般的日子,他们的心里却是一点谱儿都没有哩。山道崎岖险峻,走起来艰难,从山下上来一趟要差不多一天的工夫,能把人的腿累断。因此,山下的人不是像德山大叔那样万不得已,绝少上来。他们呢,无事无非的也极少下去。只要不出山,他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难得见到一个人。回来回去的,就是他们哥儿俩。哥儿俩由于个子矮小、与常人不同,从小就受人欺负。因此,特别地亲密。无论干什么都搭帮结伴、形影不离,一个人就像另一个人的影子似的。不过,他们也有朋友。山上的花草、树木、小鸟、野兽以及石头,全都是他们的朋友。黑子和阿红是其中最好的两个。黑子是一条狗,已经跟了他们好多年了,和他们差不多像兄弟一般地亲。除了不需要买衣服穿以外,黑子享受的待遇也和他们两个几乎一样。俗话说:猫狗,一口儿。他们也完全把黑子当成了家里的一口人来看待。阿红住的远一些,在后山的深处。不过,每隔十天半月的,它就会像走亲戚一样来一趟。阿红是只母猴。有一次从树上掉下来受了伤,晕倒在地上,大憨采药时无意间发现了它,便把它抱回了家。挖来草药仔细地替它疗伤,每一天煮了它最喜欢的山芋给它吃。由于它的毛色油亮发红,大憨便给它取名子叫作“阿红”。阿红在他们家住了一个来月,完全调养好了以后,他们才把它送到山梁上,让它回家了。谁知,没过几天,阿红却主动上门来拜访他们了。这以后,就成了他们家常来常往的亲戚。一段日子不见,他们就会想得慌。除了阿红以外,他们没有别的亲戚,所以,每一次阿红来,兄弟俩都热情相待,总是拿了最好的东西给它吃。平日在山里碰到它爱吃的东西,像山核桃、橡籽、野栗子,也顺手采回来,细心地替它收藏着,连自己都舍不得吃,留着给它当点心。起初的时候黑子不愿意看到阿红来。阿红一来就跟它闹气,还呲牙咧嘴地吓唬它。兄弟俩劝说了它几回,它就不敢了,而且慢慢地成了阿红的朋友。阿红有时候自己来,有时候带了自己的儿女来。阿红来了,家里就变得十分热闹,像过节一样。好吃的东西都摆出来,吃饱喝足了才散伙。有时候阿红也会在他们家住下来,呆两天再走。他们从不赶它,也当它是家里的一口人。此刻,送走了德山大叔以后,他们四个人静静地围坐在一起,谁也不说话。山上的花草、树木还有石头也都默然无语,仿佛知道他们哥儿俩有心事,因而噤了声,不敢去惊扰他们。大憨蹲在草垫子上,不慌不忙地往地窝子里添着柴。蓝色的火苗像牛舌头一样,一下、一下温柔地舔着锅底,锅里的水幸福而又欢快地鸣叫着,白色的蒸汽如同淘气的精灵,从锅盖的缝隙里争先恐后地袅出来,直往他们的脸上扑。黑子的鼻子尖,先闻到了地瓜的香味,兴奋地站起来伸了伸懒腰。阿红是个女人家,比黑子斯文得多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偎着大憨的身子却没有动弹。它虽然也闻到了地瓜的香味,但它明白:自己是来作客的。客人要有客人的样子。不然的话,会讨嫌的。往常这个时候哥儿俩会随便拉些家常的。说说地里的收成,或是说说天上的星象。可是,此刻,他们却都像石头一样沉默着。不过,他们的心里都在翻来复去地念叨着同一个人:谷子。谷子是德山大叔唯一的女儿,比他们两个小得多。从这山上迁下去的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呢。一晃十来年过去,他们已经想象不出来谷子的模样了。谷子小时候像个布谷鸟一样,声音脆脆的、爽爽的,叫一声“大哥”,会一直甜到心里头去,叫人几天都忘不掉。可是,七岁时生了一场病以后,她就成了个聋哑人,从此脸上再也没有过笑容,常常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门口的柿树下,像块石头似的,一动都不动。大憨和二憨兄弟俩每一次看到她的身影,心里头都酸酸的。他们和谷子一样,都是生理有缺陷的人。属于人们眼中的异类。他们都饱尝了被人鄙视和冷落的滋味,心里感觉比别人都更亲近一些,就像毫无隔阂的兄弟姊妹一样。自从成了聋哑人以后,谷子就自觉地远离了人群,可是,对大憨和二憨兄弟俩,她却没有丝毫的疏远和戒备。每一次见到他们,她都会露出甜甜的笑脸,细细的眉毛一挑一挑地跳动着,仿佛在无声而又亲切地叫着“大哥”。兄弟俩挖药材的时候,她就会像一条小尾巴一样,静悄悄地跟在后面。有时候替他们拿衣服,有时候替他们提蓝子。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就那么默无声息地跟着他们。只有和兄弟俩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才是踏实的。也才是毫不设防的。她知道,他们不会鄙视和嘲笑自己的缺陷。兄弟俩也像呵护自己的小妹妹那样呵护她。他们在劳作的间隙里,会替她捕捉一只美丽的蝴蝶,或是攀上岩壁,替她采来一朵好看的山花。夏天的时候,他们还会用荆条和满天星替她编织一个美丽的草帽,让她戴在头上遮阳。他们还会跑老远的山路,替她摘来大棒的野草莓和拐枣,让她坐在树荫下慢慢地品尝。熟透的野草莓红里透紫,吃起来酸酸甜甜的,一咬一兜水儿,要多鲜美有多鲜美呢。拐枣则像弯曲的火柴棒,生得肥肥嫩嫩的,如同节节草一样,东弯一下、西拐一下,不仅好吃,而且好玩。每一次,谷子都要把它们捧在手上把玩好久,才恋恋不舍地吃下。在兄弟俩挖药材的时候,谷子会细心地采来一些细长柔韧的紫荆条,替他们打草鞋。兄弟两个整天漫山遍野地跑,很费鞋子。一双新鞋上脚,要不了半个月就会穿坏。有了谷子打的草鞋,他们就会省下买鞋的钱来。冬天的时候,她还会拿自己捻的羊毛线,替他们织厚厚的手套。谷子虽然又聋又哑,但却心灵手巧。编出的草鞋结实而又好看,比买来的鞋穿上还舒适。谷子对他们两个不偏也不向,草鞋一编就是两双,手套一织就是两对。他们对谷子也是一般地好,谁都拿她当亲妹妹一样地看,没有一丝一毫的外心外意。然而,自从德山大叔带着全家人和村民们一起迁下山去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穿过谷子编的草鞋,而且连谷子的面都很少见到了。偶尔地下山赶个集,也是匆匆地去、匆匆地回,几乎没有机会跟谁碰面。而且,他们总是有意识地尽量避免遇到熟人。在山上呆得愈久,他们从心理上愈疏离人群。别人看他们是怪物,他们则视别人如洪水猛兽。别人的目光对他们来说如同猎人手里的毒箭,千方百计地逃离和躲避还来不及哩,哪里还能自己往枪口上撞呢?他们生在山里,长在山里。只有在山里,他们的心才是坦然而又安详的。在山里,他们感觉自己像王者一样地伟大和尊严,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居高临下地岐视和嘲笑他们。山上的每一只小鸟和每一块石头都是他们的朋友。不管是山狸子还是野狐狸,所有的动物见了他们都会心生敬畏。凶猛的老鹰见到他们也会点头问好,更不要说山老鼠和灰喜雀了。只有在山里,他们才会觉得,自己是个有尊严有灵性的人,而不是异常的怪物。他们都还记得:迁下山去的时候,谷子哭得像个泪人似的。自从那场病以后,她好多年都没有发出过声音了,可是,那一天,她的哭声却响彻了整个山谷,连黑子听了都不落忍,悄悄地躲到一边去了。她是不想下山去呢。谷子弄不明白:为什么要突然离开自己的家,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她和大憨兄弟俩一样,爱恋这山,离不开这山呢。她一边大声地哭着,一边用双手死死地抱着家门前的一棵歪脖子柿树,怎么都不肯松开。是德山大叔硬把她拉下山去的。后来,她一个人偷偷地跑上来过一回,悄没声息地躲在自家空荡荡的石屋里整整两天。被她的父亲找回去以后,就再也没有上来过。现在,这个不会说话的女子,她果真要死了吗?在兄弟俩这么想着谷子的时候,锅里的地瓜煮熟了。大憨把锅盖掀开,诱人的香味便云雾一般地弥散了开来,把整个小屋都装满了。黑子响亮地打了两个喷嚏,先站到了地窝子旁,显然是等不及了,想要吃第一个地瓜。大憨拍拍它的脑袋说:馋东西,有客人呢。说你多少回了,也不知道害臊。说着话,拿起两只最漂亮的地瓜来,放在阿红面前的草垫子上。阿红可能是饿了,也顾不得女人家的面子了,伸手就要去拿。二憨摆摆手,对它说:会烫坏你的,等一会子再吃吧。说着,自己倒先拿了一块,开始剥皮。刚出锅的地瓜的确是太烫了,他又舍不得放下,于是,一边左右两只手快速地轮番倒换着,一边对着地瓜吹冷气,希望它能快一些凉下来。阿红虽然是个做母亲的人了,到底还是改不掉淘气的习性,见二憨那样做,自己便也去模仿。结果,功夫不到家,地瓜一下子掉到了地上,大家都笑了。黑子不会笑,在一边兴奋地摇着尾巴,显然也是在笑话阿红的笨拙。吃完地瓜,黑子先回自己的窝里睡下了。它老了,精力不太济,熬不了长夜。一吃过了晚饭,不管睡着睡不着都想回窝里躺着。多年的经验告诉它,山里的夜风平浪静,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它可以放心大胆地一觉睡到大天亮。阿红也在地窝子旁的草垫上蹲下了,不像要走的样子。二憨从自己的屋里拿了几只毛栗子给它,让它没事磕着吃。然后,自己也回屋去躺下了。大憨往日里到了这时侯也该睡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他们多年以来养成的老规程。可是,此刻,他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于是,便悄悄地带上门出去,沿着山道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月光朗照,山里的一切都轮廓清晰、依稀可辨。不过,都像撒上了一层细碎的银子,又像是披上了一袭薄薄的轻纱,泛着朦胧的清辉,看上去便烟笼雾罩,别有一番韵致和意蕴了,跟白天里大不相同。山里的路都很随意,曲曲的、弯弯的,如同一条条蜿蜒的小溪,哪里顺势便往哪里伸展,全没有什么规矩和章法。不像城里的柏油马路,笔直笔直的,刻板而又单调,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走起来无聊又乏味。在山里,怎么走都看不到重复的景致,每一条沟、每一道弯都别有意趣、风韵独具。无论走多长的时间都走不烦、看不累,叫人愈走愈想走。大憨无意识地信腿儿往前走着,翻过了一条沟,又越过了一道梁,绕了个大大的圈子,看到那棵歪脖子柿树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谷子从前的家。谷子家的大门外有一盘石磨,就在歪脖子柿树下,大憨坐在石磨上,就仿佛看到了当年谷子被逼下山时,死死地抱着树干哭泣的模样。有了那两千多块钱,谷子不会死了吧?她活过来以后真的会到这山上来吗?来了给他们哥儿俩哪一个作媳妇呢?他43岁,二憨38岁,他们兄弟俩都不年轻了。虽然不是孪生子,但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不超过一米的矮短身材,像是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一样的浓眉毛、大眼睛,还有一样的阔嘴巴,瞧上去真像是双胞胎呢。谷子会看上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呢?当然,也可能她谁都看不上。在别人的眼里,他们弟兄两个差不多就等于是小丑,跟猴子差不多,或者连猴子也不如哩。哪个女人愿意嫁给小丑或是猴子作媳妇呢?山里静得一点声息都没有,连爱唱夜歌的纺织娘都睡着了。大憨不敢细思量,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抬脚往家里走去。第二天早上,二憨第一个起床。他先到地窝子前的草垫上看了看,阿红不在。心想:不知道它是夜里走的,还是黎明的时候走的。黑子醒得最早,已经从外面遛达了一圈回来了。二憨洗了把脸,就开始准备早饭。早饭很简单,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杂巴粥。杂巴粥是山里一种特有的稀饭。就是把黑豆、豇豆、喜豆各色各类的豆子掺和在一起,再加上玉米糁和山药蛋煮成浓稠的糊。喝起来甜滋滋、黏乎乎的,既解渴又顶饥。二憨刚把粥煮上,大憨也起来了。见粥已经煮上,便动手洗了一只萝卜,切成丝、放上盐,再倒进去少许的醋腌在盆子里。这一小盆醋腌萝卜丝就是他们一天的下饭菜了。醋是他们用山上的柿子和拐枣泡出来的,不仅可以调味,还可以活络筋脉。泡得久了,跟酒一样香呢。山里的十月不是太忙。该收的都已经收到家里,该种的也已经种到了地里。黄灿灿的玉米棒子上了架,地瓜和红薯下了窖,萝卜和白菜都埋进了后院的土里,随吃随扒。要烧的柴禾也足足地备下,只等着过冬了。兄弟俩趁着这个农闲的空档时节,紧赶着漫山遍野地挖药材,顺带着也采一些野果子。等大雪封了山,想挖也挖不成了。自从德山大叔来过以后,他们都没有一次明白地提到过谷子的名子,但谷子已经像一颗种子一样种到了他们的心里,而且一夜之间就发出了芽、盘下了根,想薅也薅不出来了。大憨想:多挖一些药材,卖了钱可以给谷子买新衣裳。二憨想:多采一些野果子,放在家里可以给谷子当点心吃。但,谷子真的会来吗?他们谁也说不准。说不准就不说了,只闷了头干活。太阳暖暖地照着,就像母亲活着时把手轻轻地抚在他们的身上一样,要咋受用有咋受用呢。大憨跑了好几道山梁,累了,便席地而坐,点上一锅儿自制的旱烟抽起来。二憨远远地看到两颗雪里醉,兴奋地奔过去,却发现草窠子里躺着一只又肥又大的野兔,那只兔子显然是吃醉后,昏睡了过去。二憨轻轻地在它的身上拍了一巴掌,然后走开了。他知道,要不了半天的工夫,那家伙就会自己醒来。“雪里醉”是山里的一种野浆果。初春的时候就开花挂果,那果实核桃般大小,到了十月里,就红得像灯笼一样了。一株最多能结二十几颗,而且,天愈冷,它便愈红。经了严冬的霜雪以后,更是红得透紫。吃一颗到嘴里,会一直甜醉到心里去,跟喝了一杯酒一样。吃多了真会把人醉倒呢。这种野果子很稀少,野兔最爱吃。平日里兄弟俩每每遇到几颗,却又舍不得采,要留给野兔吃。有时候野兔贪嘴儿,碰到了不管多少颗,都一口气吃个净光,就会把自己醉倒在草丛里,他们看见了,总是笑笑走开,从来不去打那野兔的主意。在他们看来,这山上的动物都是自家的兄弟和邻居。彼此和睦相处、亲密友好,谁也不歧视谁,谁也不欺负谁。在山上,动物们见了生人都会拚命地逃蹿,但见了他们兄弟俩却从不逃跑,似乎跟他们是老相识了。他们在山上住了几十年,从来没有捕猎过一只动物。对他们来说,那种行为是一种不可饶恕的可耻罪孽呢。在山上,他们丝毫都不觉得自己比一只野兔或猴子高明。大家都是山上的臣民,靠山吃山地活着。春天播种,夏天劳作;秋天收获地里种的庄嫁,冬天则像冬眠的动物一样,窝在自己的家里睡觉。逢到大雪封山的时候,动物们的食物就很难寻觅得到了。兄弟俩就会有意识地把自己收获的玉米或是豆子撒落在外面一些,以帮助它们度过难关。每每到了这样的时节,他们家的门外就会聚集成群的动物和鸟类。松鼠、山狸子,灰喜鹊,短尾雉,鹞子,野兔,还有各种各样不知名的鸟类,都会来他们家周围觅食。他们两个人吃的粮食有限,他们努力而又勤奋地播种,就是为了给这些动物们预备过冬的食物。山上的气侯总是变化不定的。有时候整个冬天都不怎么下雪;有时候,雪下得厚,把整座山都封得严严实实的,一连几十天不开冻,这时候,他们就在自家门外铲出一大片空地来,用扫帚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撒上自家收获的谷物,让鸟们觅食。鸟儿们也是有强有弱的。山上有一种小鸟,浑身翠绿,小嘴儿嫩红,歌儿唱得婉转而又动听,却只有小孩子的拳头般大小,一只火柴盒差不多就能装得下。由于又小又弱,在抢食的时候,它们总是争不过别人。往往是,吃不到一颗谷物,却被一些强悍的大鸟啄得头破血流、羽毛纷飞。这种鸟虽然个子小,但气性却非常大。忍饥挨饿又受了几次欺负以后,就会飞起来,一头撞到树干上,把自己撞晕甚至撞死。和它们一样脾气坏、气性大的还有一种小动物叫作田鼠。田鼠是一种十分勤奋的动物,庄稼成熟的季节,它们不仅每天让自己吃饱肚子,而且从不游手好闲,总是不辞辛苦地抓紧时机储存粮食,以备漫长的冬季之需。他们选择有利的地势,用自己的小手和嘴巴一点一点地挖掘地洞,然后把采集到的谷物一粒一粒地搬运进去,装满了一个洞,掩埋好,做上记号,然后再去挖第二个洞。整个收获的季节它们都在辛勤地忙碌。很可能,连它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一共储备了多少食物。照理说,它们这样备战备荒,在慢长的冬季里完全可以高枕无忧了。但事实恰恰相反,冬季里,这种动物却死的最多。它们大多不是被饿死,而是像小翠鸟一样被气死的。气死它们的不是别人,正是懒惰而又狡滑的野兔。兔子跑得非常快,从来不曾慢条斯理地踱过方步,给人的印象是十分勤奋,实际上却是懒家伙。在收获的季节里,别人都在忙着储存食物,它却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地到处闲逛。田鼠辛辛苦苦地储存粮食的时候,它早已明察秋毫,把一切都看了个清清楚楚。冬天还没有到来,它早已悄悄地把田鼠储藏的谷物偷吃了个精光。等到大雪封山,田鼠找不到吃的,满怀喜悦地来到自己的粮仓取粮时,却发现里面已经颗粒无存了。发现第一个粮仓空了时,它们只是震惊;发现第二个时,它们开始生气;到第三个时开始暴怒。当发现最后一个粮仓也空空如叶时,它们就义愤填膺、痛不欲生了。于是,毫不犹豫地决定自杀。不过,它们选择自杀的方式不是以头戗地,而是更加惨烈地上吊。它们从颗粒无存的粮仓里冲出来,不顾一切地往前狂奔而去,逢沟躜沟、逢崖跳崖。由于身子轻,一般都跌不死。它们可能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最终它们总是让尖利的树杈刺穿自己的肚皮,把自己吊死在树丛上,像日本切腹自杀的武士一样悲壮。看到这些因寻觅不到食物而气绝身亡的小动物,兄弟两个心疼之余,总是小心地把它们的尸体收起来掩埋掉。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兄弟俩尽量想方设法地为它们提供食物。比如,在比较僻静的地方铲出一小片空地来,专门撒了谷物给身单力薄的小翠鸟吃,而且守侯在那里,不准别的大鸟靠近。田鼠的胆子小,不敢到空地上来觅食,他们就努力地寻找它们的粮仓,发现空了,赶紧补充一些粮食进去。野兔虽然很狡滑,但也绝对想不到,被它们偷空的粮仓会第二次放进粮食去,所以,它们一般不会再次光顾。这样田鼠就有东西吃了。山里头还有一种动物,长得怪怪的,身体浑圆如球体,耳朵却又长又尖,也不知道叫什么。兄弟俩便给它们取名叫作“长耳朵”。它们非常挑食。不吃谷物,只吃野果。山上的野果本来就少,大雪封山的时候,除了少数几颗柿子还挂在枝头上以外,绝大部分都落光了,它们宁肯饿死,也不吃别的东西。兄弟俩可怜它们,便把自家储存的胡萝卜拿出来放在地上给它们吃。它们却又比较地尊贵,放在地上的东西它们连看都不看一眼,只吃长在树上的果子。兄弟两个只好爬到树上,把红萝卜插在树杈上,装作是树上结出来的苹果,它们才肯吃。这样的时节,由于找不到吃的,阿红也会比平日更勤地来串门。阿红来了,兄弟俩就会在地窝子里笼上火,大家围坐在一起取暖,同时在火堆里埋进去红薯和芋头,一边取暖一边烧烤。不到一个时辰,红薯和芋头就熟透了,他们边吃边聊天儿,身上烤得热乎乎的,肚子吃得饱饱的,他们就会挤在一起睡下,有时候一睡就是一整天。山里头静,睡起来比任何地方都踏实和香甜。不知不觉地,一个冬天就过去了。仿佛只是转眼之间,冬去春来,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春天是个万木复苏的季节。燕子从温暖的南方回来,开始衔泥做窝,为生儿育女作准备。喜鹊在枝头吱吱喳喳地叫着,像是在报告春天的讯息。野獾和山狸子试试探探地从自己的洞穴里钻出来,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兴奋地准备着迎娶自己的新娘。花草和树木柔润润地伸展着枝桠,像娇憨的少妇一样,准备着孕绣吐穗、开花挂果。腊梅还在枝头吐艳,迎春藤上早已一片嫩黄了。暖风轻抚、积雪融化,地里的土壤也湿漉漉、松软软的,含情脉脉、蓄势待发,萌动着遮挡不住的春意和恋情。整个一座山都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萌睁着睲松的睡眼灵醒过来了。一天,兄弟俩正在地里忙着播种的时候,黑子突然箭一般地射出,朝着半山腰的弯道上飞奔而去,兄弟俩知道:有人上山来了。一袋烟的工夫以后,黑子领着德山大叔走到了近前。德山大叔没有食言,他是来送谷子的。谷子已经好多年没有到这山上来过了,看到山上熟习的花草和树木,就像见了自己久违的亲人一样,忍不住双目泪流。她背过身悄悄地抹去眼泪,回过头儿来,先看看大憨,又看看二憨,然后,腼腆而又羞涩地笑笑。十几年前,当她还是个小丫头时,她也是这么笑的。不过,笑过了以后,她会甜甜地叫一声“大哥”。如今,她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却是再也叫不出“大哥”两个字了。看见谷子,大憨和二憨都涨红了脸,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便领了他们父女两个往家里走去。到家里坐定以后,德山大叔开口道:大憨二憨,我把谷子送上来了。谷子的命是你们救下的,谷子就是你们的人了。你们哪个若是不嫌弃她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就把她放在屋里当媳妇。若是看不上她,就让她帮你们烧火煮饭、缝衣洗被,只当是个粗使的丫头。什么时候她干的活抵得上那两千多块钱的帐了,再让她下山。兄弟两个紧忙说道:大叔,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德山大叔顿了顿,继续说道:大叔老了,再也做不动活路了。你们的钱,大叔怕是到死都还不上了。大叔一辈子没欠过别人的帐,临到土埋脖子了,却欠了你们兄弟俩的。你们两个整年论月守在这山里头,不易啊。不还了这份情,大叔心里不落忍。再说,到了阴槽地府里,也没脸儿见你们的爹娘。兄弟俩一边拿话安抚着德山大叔,一边给大叔装上了一锅子旱烟。大叔接过,巴嗒巴嗒地抽起来。抽完了一锅烟,就要起身下山去。兄弟俩哪里肯依?日近晌午,正是吃饭的时候。哪能不吃饭就让客人走呢?他们手忙脚乱地点上火,很快做好了饭菜。饭是平平常常的小米干饭,菜比平常多了一个。一个是醋腌萝卜丝,一个是辣炒白菜。除此以外,他们真的拿不出更好的饭食来招待客人了。兄弟两个虽然端着碗、拿着筷子,但却没怎么吃,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吃完了饭,大憨终于开口道:大叔,人都有到难处的时候,一把蒺针捋不到头。人活一辈子,谁能用不着谁哩?那些钱我们放着也是放着,能救谷子妹子一命,比花到哪里都值。谷子妹子不会说话,心里头却敞亮着呢。不能因为两千多块钱,就为难了她。我们兄弟两个常年守在山里头,活得没个人样儿,哪一个都配不上她,千万别委屈了妹子。你还是带她走吧。大叔拿手拍着自己的心口道:人说话是要作数的。不作数还算是个人吗?我活了七十来岁,没有说过一句诳话。死了睡到地下也不想叫人戳我的脊梁骨。要不是你们伸手相助,谷子早就埋进土里烂成灰了。她的命是你们给的,人就是你们的。这道理说到哪里都天经地义。我不干那昧良心的事儿。除非你们看不上她,那我就没话说了。看来,大叔是执意要把谷子留下了。沉默了一阵子,二憨迟迟疑疑地问道:大叔,话虽是这么说,可谷子妹子,她,愿意到山上来吗?她本人是啥子意思哩?谷子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但却明白是在商议自己的事情,脸因而红红的,只管低了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悄无声息地坐在一边抚弄着自己的辫梢子。她的头发油黑发亮,辫子又粗又长,像一条乌龙一样活泼地垂荡在胸前,叫人一看就心生怜爱。大叔心疼地看看谷子,说:谷子虽说又聋又哑,心里头不糊涂。她知道,是你们把积攒多年的钱拿出来给她治好了病。她很乐意侍候你们呢。一听说要到山上来,喜得几天睡不着。只要你们不弹嫌她就成。天不早了。大叔又坐着抽了两锅子旱烟,站起身来要下山去了。回去有好一程子的路要赶呢。大叔要走的时候,兄弟俩一直示意谷子跟爹一起走。谷子却是不肯。无论兄弟俩说什么,她只管低了头、抿了嘴儿,装作不明白的样子,一动都不动。劝说得紧了,她索性哭了起来。兄弟俩拿她没法子,只得听任她留下了。再说,德山大叔也坚决不肯带她走。还像上一次那样,大憨一直把德山大叔送到鬼谷崖那里才返回。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唠着磕子。大憨这才明白:为什么谷子无论如何不愿意回去了。原来,这些年以来,谷子在下面也是跟泡在酱缸里似的,受尽了委屈、遭够了罪。从山上迁下去的人,都失去了土地,要靠做小买卖谋生。在山上种地的时候,谷子还能派上用场。庄稼地里好歹什么活路,都拿得起、放得下。可是,到了山下她就失去了用武之地。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又不认得字,没办法与别人交流,她便什么都做不来,真正成了个废人。跟她一般大的女孩子都先后结婚成家,生下的娃子都会满地跑了,她的婚事却迟迟地没有着落。没办法,山下的男人都不愿意娶一个不识字的哑女回家做媳妇。谷子她娘早些年就死了,哥哥和嫂嫂分家另过,她只好守着年迈的父亲讨日子。德山大叔眼见得自己一天比一天地老了,谷子的终身还没有个依靠,愁得什么似的。他知道,谷子从心里喜欢山上的生活。现在,把谷子送回到山里,他那一颗悬挂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他知道,那兄弟俩长短高低都不会让谷子受委屈的。临走的时候,德山大叔拉着大憨的手流着泪说:大憨,我把谷子交托给你了。你若是看不上她,就把她当个端茶倒水的丫头使唤吧。只要不让她饿着冻着,我就心满意足。死了,也能闭上眼睛了。你是老大,多担待着些,权当是成全大叔临死的心愿吧。大叔已是油尽灯枯的人,熬不了几个日子了。他的意思显然是想让谷子跟大憨成亲,怕大憨弹嫌自己的女儿,不好明说出来罢了。大憨心里清楚,但许多的顾虑使他不便明白地应承什么,只轻声地说:大叔,你放心吧。有我大憨吃的一口,就有谷子吃的一口。任凭长圆,俺兄弟俩都不会叫谷子妹子忍受丁点委屈的。不然的话,就叫狼扒狗啃了。父亲一走,谷子便开始动手收拾起碗筷来,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到底是个女人家,手脚麻利。很快就把灶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盆是盆、碗是碗的。收拾完了灶房以后,她也没让自己歇着,又开始收拾兄弟俩住的屋子。小院子里坐北朝南是并排三间石屋,兄弟俩每人住了一间,剩下一间放杂物。下屋作灶间和柴房。德山大叔来的时候替谷子带了一床新铺盖,他嘴上没有明说,实际上是把那床铺盖当谷子的嫁妆了。山里的规程,闺女出嫁时,娘家都要陪送一床铺盖作嫁妆的。谷子带着那床铺盖来,心里也明镜儿似的。然而,兄弟俩的心里却一直懵懵懂懂、稀里糊涂的。可能是为了避免与谷子单独相处的尴尬吧,谷子在家里忙活着收拾屋子的时候,兄弟俩一声不响地到了地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田里的活计,一边盘算着谷子的事情。能把谷子娶上山来作媳妇,是他们做梦都想望的事情哩。三四十岁的人了,谁不想娶个女人作媳妇哩?但,谷子一个人,嫁给他们兄弟哪一个好呢?哥哥大憨想把谷子让给弟弟,想一想,终是不舍得。弟弟二憨想把谷子让给哥哥,思量一番,也实在不甘。德山大叔临走的时候,把谷子交托给了大憨,那意思很清楚。但,他作为大哥,又实在不忍心独自占有了谷子。因为替谷子治病的钱是他们两个人出的,二憨的心里也惦记和金贵着谷子哩。若是依那两千多块钱来说的话,二憨也有一份呢。那钱是他们弟兄俩一起攒下的,分不出谁多谁少。自己怎么好自作主张,把谷子据为己有呢?那样会伤了兄弟的和气,毁了兄弟的情分。几十年以来,他们兄弟俩情同手足、相依为命,连脸都不曾红过呢。但,他们同时又都明白:谷子对自己来说,很可能是唯一的一次机缘了。错失过去,他们就要打一辈子的光棍,再也甭想做娶媳妇的梦了。思前想后,两个人都为难地沉默着,谁也不愿意先开口。心说:让谷子挑吧。谷子挑定谁便是谁。她把自己的铺盖铺在谁的屋里,就是谁的媳妇。山里头的人家法律意识淡薄,不在意政府发的那一纸证明。在他们看来,做夫妻就是住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那张结婚证要不要都行。再说,兄弟两个在这山里住了那么多年,政府早已把他们忘了,他们连户籍名册都没有,是谁都不管的草民百姓。因此,娶媳妇对他们来说,完全是个人的事情,不需要惊动任何人。但,谷子到底会看上他们中间的哪一个呢?他们谁心里都没有谱儿。两个人一边不动声色地做着地里的活路,一边心乱如麻地胡思乱想着。心里头杂草丛生,嘴巴却如同上了锁,一字不吐。仿佛谁先开口谁就会失去谷子似的。他们就那么沉默而又心不在蔫地忙碌着。不过,无论怎么说,家里有了个女人,日子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他们都想早一点收了地里的活路回家去,却又都不好意思单独回去,于是便一分钟一分钟地磨蹭着。直到夕阳西下,太阳开始落山的时候,才迫不及待而又忐忑不安地往家里走去。回到家里,谷子已经把饭菜做好了。家里的角角落落也都收拾得有条有理、规规整整的,看上去舒服得多了。兄弟俩发现:谷子把自己的被褥铺在了那间堆放杂物的闲屋子里。那些杂物则被她归置到了柴房里。在看到这个景况的一瞬间,两个人的心里都有些掩饰不住的失意和落寞,就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样。看来,谷子谁都不愿嫁。她只是来“打工还帐”的。等干够了两千多块的工钱,她就会下山去了。不过,兄弟俩也没有失望太久。他们已经失望过太多的次数,心里差不多已经不抱娶媳妇的奢望了。家里能有个女人的影子,他们已经心满意足了。再说,这样两个人在心理上也比较平衡一些。既然谁都不忍心独占她,谁也都不舍得放弃她,这样的结果当然是最好的。同样的红薯稀饭、同样的辣炒白菜,经谷子的手做出来,那滋味就不一样了。兄弟俩吃在嘴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香甜。黑子原来就认识谷子,现在见到谷子,兴奋得直摇尾巴。整年在这山里头呆着,它也很少见到外人呢。正吃着饭的时候,阿红来了。见到有个生人,阿红扭头就想走。大憨站起身来对它说:甭怕,都是自家人。阿红迟疑了一小会儿,还是进来了。二憨紧忙拿了一块早上煮的山芋递给它。阿红也没客气,接过山芋,蹲下身子吃起来。一边吃着,一边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谷子,看得谷子都有些不自在了。大憨便对谷子说:它叫阿红,住在后山,经常来串门,算是咱家的亲戚。谷子便进屋去拿了几只山核桃出来,递到了阿红的手上。山核桃是她在收拾屋子的时候拣出来的。阿红接过了谷子的核桃,立刻就对谷子放下了戒备。二憨看到山核桃,立刻想起来,自己还放着几颗雪里醉,是年前的时候在山里采的,悄悄藏在了屋外的苞米叶子里。那东西经了霜雪会更甜。他采的时候就是想着要给谷子吃呢。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谷子到底能不能来,但心里是盼着谷子来的。现在,谷子来了,他立刻跑到门外去,把红得像灯笼一样的雪里醉拿回来,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才递到谷子的手上。大憨看到二憨捧了一把红红的雪里醉给谷子,也起身去自己的屋子里拿了一小碗毛栗子出来。这也是他悄悄地替谷子攒下的呢。虽然没有说出来过,但,在谷子还没有来的时候,他们在心里都早已经把她当作自己的新娘了呢。谷子长得不算是漂亮,但也说不上丑。不过,在兄弟俩看来,她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了。她虽然不会说话,但却能感觉到,兄弟俩都很疼她呢。想到爹让她嫁给兄弟中的一个作媳妇,她的脸便红了。她低了头,把手里的毛栗子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剥开。先给大憨一颗,再给二憨一颗。然后是阿红和黑子。每人都有份。大家就这么剥着吃着,吃着剥着。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三个时辰。月亮像个羞怯而又文静的姑娘,拿轻柔的云霓掩着半边脸,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踱到空中,好奇地窥视着人间的万象凡俗。不知道她看到这石屋火塘边坐着的几个人,心里作何感想。月亮愈走愈远,星星三三两两地散落在空中。夜更深,也更静了。连窗外蜢蚱的呼噜声似乎都能听到。阿红显然是困了,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起身离开了。然后,黑子也去自己的草窝里睡了。谷子把丢在地上的果壳子收拾了一番,便也去自己的屋里躺下了。见谷子去睡了,兄弟俩也各自回了房。不过,这一夜大家谁都没有睡着,各自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亮的时候,谷子就起床了。见兄弟俩还没有动静,她便悄悄地拉开门出去,站在门前的柿树下看着远方的山。太阳还没有出来,但山已经醒了。蟋蟀、蜢蚱还有油蛉子都已经放开喉咙开始唱歌。喜鹊站在枝头上,一边梳理着羽毛,一边喳喳地互相唠着嗑子,像是在述说夜里做的梦。燕子妈妈最勤奋,从很远的地方叼了小虫子回到窝里,耐心地喂着自己的孩子。兔先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嗖”地一声从谷子的眼皮子底下蹿过去,谷子还没有来得及把它看清楚,它已经不见了踪迹。它永远都是那么匆忙,像一个焦头烂额的生意人似的。鹞鸽就比它从容得多了。它迈着小碎步,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走着,像一个斯斯文文的小女孩。看着这些忙碌的小动物,谷子的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笑意。她觉得,自己的心好久都没有这么舒朗过了,舒朗得就像天边轻淡而又悠然的云彩一样。‘她喜欢山。回到山里,她便觉得如同回到了真正的家里一样。在山下,她不曾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山下的人太多、太稠密了,稠密得就像树上的叶子。一片挨着一片,一片挤着一片。几乎连转个身的余地都没有。山下不仅人多,车也多。各种各样的车子,像洪水猛兽一样,不停地在街道上狂奔。谷子的耳朵听不见,司机拚命地按喇叭她也不知道。有好几次,她都险些丧命在车轮子底下,被司机骂得狗血喷头。因此,只要一走出家门,她就会惶恐不安,就像猎人手下的小动物一样。每一天她都感到手足无措、不可终日。那样的日子她是一天都不想再忍受了。他们从山上迁下去以后,住在城市边缘的一个小镇子上,只能靠做生意讨营生。卖吃的、卖穿的、也卖苦力。什么脏干什么,什么累做什么。城里人不肯干的活儿,才抡得上他们来干。谷子做不来生意,身上又没有多少力气可下,出去打工又没有人肯要。整天窝在家里,心里头说不出来有多么郁闷。住的地方说是家,其实根本没有家的样子。是政府盖的扶贫屋,跟鸽子笼差不多,又狭小又逼仄,住在里面连气儿都喘不匀活。由于不能挣钱,没有分家的时候,谷子没少吃嫂子的白眼。在那些郁闷的日子里,她每一天都在想着山上的家。可是,爹无论如何都不许她一个人上山来。害那场病的时候,她曾经暗暗地想:干脆死掉算了。活着已经没有什么奔头了。医院里,连亲哥嫂都不肯出一分钱来给她治病。后来,她活过来了,爹告诉她:是大憨兄弟俩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才救了她的命。那时她就想:哪怕是给他们当丫鬟,自己也心甘情愿。爹送她上山来时,她说不出心里有多么喜欢呢。她愿意一辈子在这山里侍候他们兄弟俩,直到老死。她喜欢跟山上的花草、树木,还有石头在一起。也喜欢山上的小鸟和动物。它们和她一样不会说话。它们不会嘲笑她,更不会鄙视她,也不会让她感到紧张和惶惑。天边的云彩舒舒淡淡的,有的粉白,有的碧蓝,还有的如烟似霞。像儿时的梦一样,缤纷而又安详。谷子痴痴地站在那里,心儿都醉透了。在外头站了有半个时辰的工夫,看到太阳从山后爬上来,露出了一抹鲜润的姣容,谷子就回家预备早饭去了。大憨和二憨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热乎乎的饭菜已经端到桌子上了。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在心里说:家里有个女人真的是好啊。这以后,兄弟俩都没有再动手做过饭。一日三餐,他们的肚子总是吃得饱饱的。身上的衣裳也穿得干干净净的。谷子让他们从山下的集镇上买了鸡仔回来养在家里,他们不久便有鸡蛋吃了。以前,他们的饭食又粗糙又简陋,只要把生的煮成熟的,便拿来当饭吃,对付着填饱肚子就算是完事了。谷子来了以后,每一天都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吃的。烙鸡蛋饼、蒸窝窝头,过个十天半月的,还会擀一次面条、包一顿山菜饺子。日子跟以前相比滋润得简直没法子说。兄弟两个比娶了媳妇的男人还享福呢。然而,好吃好喝的侍候着,他们两个人反倒一天比一天地黄皮寡瘦、无精打采。没办法,自从谷子来了以后,兄弟俩差不多每一天都在闹心病。不管他们理解不理解,接受不接受,实际情况摆在那里:谷子是女人,他们是男人。男人和女人天生就是要成双作对地在一起做夫妻的。这是老天爷的意思,连拳头大的小鸟都知道这个理儿。放着个年轻轻的女子在身边却愣是作不成夫妻,他们的心里怎么会好受呢?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谷子还是和刚来时那样,一个人住在自己的小屋里。大憨和二憨兄弟俩也各自住在自己的屋子里。三个人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兄弟两个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一天比一天地别扭。大憨想:二憨啊二憨,我是作哥哥的,比你年长几岁,你就不能让我一步,主动提出来让我娶了谷子?你年岁小,以后还会有机缘遇着别的女人哩。再说,德山大叔走的时候是把谷子托付给我的。做什么都要讲究个先来后到不是?论资排辈也该着我作大哥的娶了谷子。你难道真不明白这个理儿?我没法明说出来,你难道看不出来?真真是放着排场不排场。二憨想:大憨啊大憨,我是作弟弟的,比你小几岁,你就不能让我一步,主动提出来让我娶了谷子?你都那般年岁了,还娶啥子媳妇哩?我娶了谷子,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作哥哥的,难道还要跟自己的亲弟弟来争媳妇不成?哪个女子不想嫁个年轻一些的男人哩?谷子她碍于面子没法明说,你自己难道当真琢磨不出这个理儿来?真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兄弟俩埋怨完了对方,又开始埋怨谷子。心说:谷子啊谷子,你到底看上了我们当中的哪一个,自己明示出来罢了。何苦要这么吊着我们,让我们日日夜夜忍受煎熬呢?这滋味简直比在油锅里滚着还难受哩。若是压根儿看不上我们,就干脆下山去,别再给我们做吃做喝,也别让我们再看见你了。那两千多块钱,我们情愿不要了。兄弟俩虽然装了一肚子的话,却都死憋着,哪个都不肯先开口讲出来。然而,嘴上不说,脸上却明明白白地都带了出来。想掩饰都掩饰不住。有一段日子,兄弟俩差不多反了目,谁都不跟谁搭腔。下田的时候不往一块儿走,吃饭的时候也不往一堆儿坐。像是结下了怨仇,成了反天门神似的。连黑子和阿红都看出来了不对劲儿,更不要说谷子了。家里的气氛沉闷得像是结了冰一样,拿锤子敲都敲不开。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好像随时都要剑拔弩张、狂风大作似的。谷子做了他们最爱吃的山菜饺子,他们也难以下咽,肚子里像揣着沉甸甸的石头一样,弄得谷子也没心思做饭了。这样捱过了一段日子,大憨先感到了愧疚。心想:毕竟是情同手足的亲兄弟。爹娘临死的时候反复嘱托过他,让他好好照看弟弟,自己也亲口答应了的。有一次采药时自己遇到了一头二三百斤重的野猪,若不是弟弟拚死相救,自己早就命丧黄泉了。这世界上除了弟弟以外,自己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作哥哥的,怎么着也该让弟弟一步,不然的话,没法跟爹娘交待哩。再说,让谷子这么无名无分、不明不白地侍侯着他们,也不是长法。难道就因为欠了两千来块钱,他们就当真拿她当丫头使唤哩?这样做对不住谷子。于是,有一天,大憨悄悄地把二憨叫出来,坐在山坡的石头上,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二憨,你的年级也不小了。谷子是个好女人,等我跟她商量一番,就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吧。你娶了她,好歹也能给咱家留个后。这样,百年以后,咱兄弟俩就有脸儿到地下去见先人了。不过,你得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亏待了谷子妹子。二憨一听,立刻惭愧地红了眼睛。心想:自己真真是错怪了大哥。大哥这样让着自己,自己也该替大哥想想哩。大哥虽然只比自己大几岁,对自己却像父亲一般亲哩。吃的穿着总是紧着自己,脏活累活又抢着干。有一次自己摔到崖下跌断了腿,大哥擦屎刮尿地侍候了自己几个月。若不是大哥,自己还能活到今天吗?谷子能作自己的大嫂,自己就应该知足了。应该让大哥娶了谷子才对。于是,二憨主动提出来,他眼下还不想娶媳妇。只想把谷子当大嫂。只要能一辈子跟大哥大嫂在一起过日子,他就心满意足了。说着话,二憨竟忍不住哭出了声来。大憨知道,二憨是因为主动放弃了谷子而难过地哭了。他是真的舍不得谷子啊。放弃了谷子跟生生地拽下了他的心差不多。他是为了自己才忍痛退让的。于是,大憨便也哭出了声来。两个人正抱头痛哭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也传来了哭声。扭脸儿一看:是谷子站在那里抽抽嗒嗒地哭呢。泪水像流淌着的小溪一样,把她的脸都打湿了。他们不知道:其实,谷子比他们两个的心里都苦呢。父亲送她上山来,是让她嫁人成家、落地生根的。一个女人家,一辈子若是不嫁男人、不生娃子,那还算是个女人吗?她其实早就想作新娘了,她是带着嫁妆上山来的。可是,究竟要嫁给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却让她犯了难。在她看来,兄弟两个都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嫁给哪一个她都愿意,舍下哪一个她都不忍心。她就那么一天一天地犹豫着、矛盾着、等待着。哥儿俩迟迟地不肯开口,她知道:他们不是讨嫌自己,而是不愿意伤了对方的心。她明白了:自己难,哥儿俩也难。她的命是兄弟两个救下的,现在,自己反倒惹得两个人不痛快,整天介黑着脸像仇人似的,她心里怎么会好受呢?她一直在察颜观色地悄悄留心着哥儿俩的行动。哥儿俩闹气她看在了眼里,哥儿俩相跟着出来商量事她也看在了眼里。她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却明白他们的意思。看到他们抱头痛哭,自己也忍不住嘤嘤地哭出了声来。她一哭,兄弟俩哭得更欢了,于是三个人便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哭过了以后,谷子就做了他们的媳妇。是的,是他们哥儿俩的媳妇。哥儿俩都没有说什么,是谷子自己坚持要这么做的。谷子早就从哥儿俩的眼神里看出来了:他们都想娶自己做媳妇。可是,又都不愿意明说出来。都怕伤了对方的心,坏了兄弟的情分。于是,他们便都拿她当亲妹妹看待。家里有了什么好吃好喝的,哥儿俩碰都不肯碰,都留着给她吃。他们一得了空闲就漫山遍野地挖药材,卖了钱也都给她买了穿的戴的。他们都唯恐她忍受了哪怕蝇子翅膀那样丁点大的委屈,像凤凰蛋儿一样把她娇着宠着。真真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虽然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在兄弟两个的家里却像尊贵的女皇一样。连黑子和阿红也都把她当女皇看待哩。她觉得,自己长了这么大,从来不曾受到过这般贴心贴肺的疼爱和呵护。只有嫁给他们作媳妇,才能报答他们对自己的好。不然的话,枉生了一副女人的身子哩。她知道,兄弟俩都想要她的身子。但生活在一个院子里几个月,他们却连她的一根汗毛都不曾动过。她明白:他们都在拚命地辖制自己。为了她,他们都遭了不少的老罪。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比自己遭罪还难受哩。哥儿俩心疼她,她也心疼哥儿俩。她不忍心他们为了自己而遭罪,更不愿意他们为了自己而反目成仇。她愿意把身子给他们。若不是他们的钱,这身子早已经在地下沤烂了。既是活了过来,把身子给他们也是理所应当的。哥儿俩对她一样好,她对哥儿俩也一样好。一点都不偏谁、不向谁。在她的眼里,他们都是这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她相信:自己嫁给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那被舍弃的另一个都会伤心难过得要死。她心甘情愿地同时嫁给他们两个。只有这样,大家的心里才会一样地高兴、一样地幸福。谷子跟哥儿俩一样,不曾念过书。因此,不懂得什么贞操和道德。她丝毫都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妥。于是,就自自然然地这样做了。她先去哥哥的屋里住一个晚上,然后再去弟弟的屋里住一个晚上。公公平平,雷打不动。哥儿俩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惶怵和窘迫,慢慢地就习以为常了。谷子是他们共同的媳妇,离了她,他们谁都活不成呢。于是,只好在一起。成了亲以后,他们三个人亲得就像一个人似的,任什么力量都无法把他们分开。反正这山里也没有别人。谷子上山来两个月以后,德山大叔过世了。爹一死,谷子便再没有一个挂念她的亲人了。哥嫂和远房的亲戚也乐得她消失掉,永远也不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一个残障人对他们来说,早晚是个拖累,甩得愈远愈好呢。于是,他们三个便乐得无拘无束地生活在这山里。整个一座山,方圆百里以内,都是他们的家呢。他们三个像回到了伊甸园一样,相亲相爱、随心由性地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心里的幸福像蓬勃的野花一样,把整个山谷都装满了。连喜鹊和鸳鸯都在嫉妒他们呢。谷子的肚子开始大起来的时候,兄弟两个才知道:自己要做父亲了。他们谁都不晓得,谷子是什么时候怀上孩子的。不过,这无关紧要。想到要有一个小人儿叫他们爹爹,他们便幸福得在山上撒着欢儿哇哇直叫。像两只狂欢的野兔子一样。自从知道谷子要做妈妈以后,他们就没有再让谷子干活。地里的活不让她干,家里的活也不让她干。好吃好喝地宠着她,只让她一心一意地孕育孩子、等着做妈妈。谷子像一个大将军一样,骄傲地扛着自己的肚子,在这里走走、那里转转。掐一枝野花戴在头上,或是采几枚野果在嘴里嚼着,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快乐得就像一只梅花鹿。无论她走到哪里,黑子都像个保镖一样,一步不离地跟着她。这是哥儿俩分派给黑子的任务。黑子恪守职责,丝毫都不敢掉以轻心。阿红也比以前来得更勤了。可能都是女人的缘故吧,它对谷子比对谁都亲,来了就偎在谷子的身边,像姐妹俩一样。有时候她还会带着自己采来的果子给谷子吃。它不会说话,谷子也不会说话。它们默默地坐在一起,却像是千言万语、什么话儿都说过了一样。阿红是做过妈妈的人,她可能也知道,谷子要做母亲了,来串门的时候往往带着自己的儿女。它有两个孩子,又调皮、又可爱。谷子很喜欢它们。它们来了,谷子就拿最好的东西给它们吃。过一段时间看不到它们,她就会惦记得慌。兄弟俩也惦记。于是,便走到山梁上,放开嗓子招呼一声,阿红听到了,就明白:大憨一家想它了,让它去作客呢。它便带着孩子来了。看着阿红和它的宝宝们,谷子就想:我也要生好几个孩子,像阿红那样,带着自己的儿女在山里头玩耍。谷子怀了孕以后,哥儿俩比任何时候都勤快。他们尽可能多地干活、挖药材。他们都想让谷子吃得再好一些、穿得再好一些,也想给即将来临的孩子多预备下一些东西。他们所居住的山是座十分贫瘠的穷山。若是不穷的话,大家也不会集体迁走了。在石头缝隙里讨生计,真的是很艰难哩。吃的还勉强能对付。只要肯下力气,多少总能从地里刨出食来的。地瓜、红薯、山药、玉米还有萝卜,东西都很粗糙,但却能裹腹。不过,要想挣到钱就不容易了。山上能拿来换钱的,只有药材。而药材又十分稀缺。每挣下一毛钱,都不知道要跑多少的腿儿,流多少的汗。以前兄弟俩只管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现在,他们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即将出世的孩子的父亲呢。他们都想多挖出一株药材来,多换几个钱,到山下给谷子买回一点好吃的东西来。谷子具体要到哪一天分娩,他们都不清楚。他们没有丝毫这方面的常识和经验。他们想:到了时候,孩子自然就来了。山上的动物都是这样的:前一天还大着个肚子在觅食,第二天就生出一窝子的崽娃来了。他们相信:老天会让女人的肚子里长出崽娃,就有办法让他生出来。为了让谷子和肚子里的孩子吃饱、吃好,长得肥肥胖胖的,兄弟俩频繁地下山去赶集。下一趟山要走上百里的山道,兄弟俩也不嫌累。到了集上,自己连一碗丸子汤都舍不得喝,把每一分钱都用来给谷子买东西。谷子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大得就像扛着一只南瓜那样。兄弟俩看着谷子的肚子,就像看着枝头即将成熟的果实一样,心里面甭提有多么幸福和满足了。慢长的孕期过去,谷子终于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里临盆了。那一天,阿红带着两个孩子来做客,兄弟俩便让阿红陪着谷子,自己去地里种红薯了。谷子见来了客人,便点上火开始煮芋头。经了冬的芋头又面又甜,阿红和孩子们最爱吃。芋头刚刚煮熟,谷子忽然感到肚子疼。她不知道那是孩子将要出生的兆头,还以为是闹肚子呢。那疼痛时隐时现,一阵子、一阵子的,由于间隔的时候比较长,她也没有特别在意。到了快中午的时候,疼痛慢慢地加剧了。她忍不住坐在草垫子上大声地呻吟了起来。阿红可能感觉到了什么,焦躁地在院子里来回地走动着,嘴里发出唧唧的叫声。聪明而又灵性的黑子早已飞奔到地里,寻找兄弟两个去了。大憨他们两个回来的时候,谷子已经躺到床上坐不起来了,下身也开始出血。谷子躺在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着,兄弟俩站在旁边,一人拉了她的一只手,一边安慰着她,一边鼓励着她。怕兄弟两个过分担心,谷子尽量忍耐着,不让自己出声,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叫出一声来。豆大的汗珠赶趟儿似的从她的额头上滚下来,连头发都湿透了。大憨手忙脚乱地用毛巾醮了热水不断地给谷子擦着汗,二憨则紧紧地握着谷子的一只手,并不时地往她的嘴里送上一点温水,她让润润喉咙。除此以外,他们都不知道要做什么好了。女人生孩子的事情他们从来都不曾经验过,他们以为就像瓜熟蒂落一样地自然和容易呢,山上的动物们下崽全都轻而易举,这给了他们错觉。没想到,谷子要吃这么大的苦头。阿红和黑子静静地呆在一边,一点声息都不敢发出来。它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晓得,谷子在受罪。它们帮不上什么忙,便在一边默默地守候着。谷子在床上苦苦的挣扎了几个小时以后,肚子里的孩子终于伸出了一只小脚。那只小脚粉粉嫩嫩、肥肥胖胖的,兄弟俩一见,脸上都露出了宽慰的笑容。他们以为,露出了一只脚以后,孩子马上就会生出来了。却不知道,生孩子应该是先出脑袋的,先出脚属于立生,是医学上最危险的一种胎位。果然,孩子的一只脚出来以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谷子的下体却开始出血,而且越出越多。孩子那粉嫩的小脚也慢慢地开始变颜色。由于已经折腾了几个小时,谷子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连睁开眼睛似乎都感到吃力。兄弟俩看着精疲力竭、奄奄一息的谷子,终于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会要了谷子的命。山上没有看病的郎中。他们生了病也从来都不看郎中,总是自己采了草药服下就慢慢地好了。现在不行。什么草药都派不上用场。面对流血不止的谷子,他们束手无策,连一丝一毫的办法都没有。此刻,他们终于意识到:谷子必须医院里去。他们慌慌张张地用扁担绑成了一副担架,然后,把谷子抱到担架上,开始往山下赶。这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了。兄弟俩一前一后地抬了担架,一路小跑地往前奔着。好在他们走惯了山路,走在崎岖的羊肠小道上差不多像飞风一样地快。他们知道,必须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不然的话,谷子就会死掉的。黑子可能已经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它跑在担架的前头带着路。跑一程,就站下来等着。等担架赶上来了,再跑一程。像开道的警车一样。他们在前面跑着,阿红和它的两个孩子在后面跟着。一行人就这样跑啊,跑啊。跑得实在太累了,便停下来喘口气,然后接着再跑。兄弟两个虽然年轻力壮,但到底是身小力薄。跑到二十多里路程的时候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他们把担架放在路上,掀开被子给谷子擦汗。谷子吃力地睁开眼睛,脸色白得就像一张纸。她的嘴轻轻地唏动着,却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只那么像一只可怜的羔羊一样,睁着一双蓝天一样纯净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兄弟俩。孩子的一只小脚也还在那里悬着,像一根树枝一样。血也还在从谷子的下体里淅淅沥沥地流淌。鲜红的血水透过担架上的毯子,一滴一滴地跌落在地上,像是撒下了一路的桃花瓣。大憨说:谷子,你要挺住啊。二憨也说:挺住啊,谷子。谷子不会说话,也没有力气说话了。只眨巴了两下眼睛算是回答。然后,两个人抬起担架来继续朝前跑。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半拉子月亮像镰刀一样悬挂在天上,朦朦胧胧地照着山上的羊肠小道。黑子还在前面带着路,阿红和孩子们也还在担架的后面跟着。路越来越崎岖不平。平日里空人走还很吃力,现在抬着一副担架,行走起来就更加地艰难了。到了陡峭的地方,他们只好跪下来,以膝盖着地,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动。怕谷子昏迷过去,他们跑几步,大声地喊一句:谷子!再跑几步,再大声地喊一句:谷子!谷子是个聋子。她听不见兄弟俩的喊声。她只感觉到身子在一点一点地变得如同棉花一般地轻飘,像是要变成一只鸟儿从地上飞起来似的。她的头也晕乎乎的,开始旋转。她十分勉强地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火星四溅、飞花乱舞、五彩纷呈。她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个桃红色的梦,梦中的她如同坐在花轿上的新娘一样。她无限幸福地微笑了一下,便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又过了一阵子,她的意识惭惭地变得模糊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于是,她就变成了一只蓝色的小精灵,飞啊、飞啊。飞到了高高的天空上以后,她看到了一行抬着担架的人,像发疯也似地,在崎岖的山道上吃力地奔跑着。她站在云端里慈爱而又安详地看着那一行人。她认得出:那抬着担架的,一个是大憨,一个是二憨。那跑在担架前面的,是黑子。那跟在担架后面的是阿红和她的两个孩子。却不晓得,那躺在担架上的就是她自己的躯壳。看着他们飞风一样地跑,她想心疼地说一声:歇一歇吧,别累着了。可是,她却没有气力张开自己的嘴巴。连一丝一毫的气力也没有了。她身体里的血液终于流完了最后一滴。于是,她的身子变得更轻,也飞得更高、更远了。黑子可能是着急得没办法了,它跑出一程,便停下来汪汪汪、汪汪汪地狂吠一阵子。就像一只鸣着汽笛的救护车一样。仿佛在对哥儿俩说:快跑啊,快跑。不然就来不及了!阿红和她的孩子们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不时地叫几声,好像也在喊着谷子的名子。又往前跑了大约二十来里的路程,当他们停下来替谷子擦汗的时候,担架上的谷子连一丝一毫的反应也没有了。哥儿俩一声连一声地大声喊叫着:谷子!谷子——谷子!谷子——他们喊一声,对面的山谷跟着回应一声。那声音听上去裂肺撕心、震耳欲聋,像野狼的嚎叫一样,久久地回荡在整个山谷里。连绵不断、缭绕不绝。连睡在树丛中的鸟儿都被他们惊醒,拍着翅膀往远方飞跑了。可是,任凭他们喊破喉咙、泣血成泪,谷子却怎么都不肯打应了。他们轻轻地把担架放在一块平坦的地方,掀开被子,发现,谷子已经浑身冰冷、气息全无了。她那像孩子一样纯净无邪的眼睛还平静地半睁着,慈爱而又悲悯地看着兄弟俩,仿佛在说:大憨二憨,我走了。你们别哭啊。兄弟两个没有哭,也没有再喊。他们像两个突然失去了母亲的孩子那样,一时之间还不能完全明白自己的心有多么地痛。他们想抬了担架往回返,浑身却瘫软着,连丝毫的气力都没有了。于是,只好在担架的旁边默默地坐下来。黑子、阿红还有它的孩子们,也都默无声息地围坐在担架旁边,木然地看着躺在上面的谷子。天很蓝。夜已经很深了。四野空旷无垠,整个一座山都静默着。星星三三两两地散落在空中,像闪着泪光的眼睛一样,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们。无声无息、不言不语。月姑娘似乎不忍心看见他们脸上的悲苦和伤痛,偷偷地躲到云层后面去了。只有草丛中的油蛉子还在一声接一声地低声吟唱着,声声不息、如泣如诉。大憨坐在谷子的左边。二憨坐在谷子的右边。黑子拿两只前爪抱了头,紧紧地偎着二憨卧着。阿红抱着它的两个孩子蹲在大憨的旁边,满眼含泪,看上去凄楚而又哀痛。尽管不会说话,它们似乎都明白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在这深夜的荒山野地里,他们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紧紧围坐在一起,守侯着他们的谷子。怕夜里寒气重,谷子受了凉,兄弟两个把谷子身上的被子掖得紧一些,再紧一些。可是,谷子的手却还是冰凉冰凉的。大憨爱怜地解开衣襟,把谷子的一只手暖到了自己的怀里。二憨看到了,也紧紧地握住了谷子的另一只手。不知道坐了多久。当启明星出现在鱼肚般的天空时,大憨终于道:回家吧。二憨喊一声:谷子,回家了!于是,一行人抬了担架开始往回返。黑子还在前面走着,阿红和它的孩子们也还在后头跟着。天亮的时候,他们终于回到了家里。兄弟俩点火烧了一大锅热水,拿毛巾仔细地替谷子擦干净了脸和身子。谷子的眼睛还平静地半睁着,孩子的一只小脚也还像原来那样跷着,肥肥的,胖胖的。由于憋得太久的缘故,有些青紫,看上去像一只刚刚煮熟的小红薯似的。孩子的身子和头颅还在谷子的肚子里憋着,而且永远都不可能出来了。兄弟两个是真的想看看孩子的小脸儿啊,哪怕只看一眼也行。可是,他们看不到。永永远远都看不到了。他们一遍又一遍依依不舍地抚摸着孩子的那只小脚,然后,轻轻地把它送回到了谷子的肚子里头。他们给谷子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又从山上割来成捆成捆的乌节草,把谷子的身子从头到脚细密地缠裹起来,让她安祥地睡着,开始着手给她打造棺材。乌节草是山上的一种草本植物,裹在尸身上,能够起到很好的防腐作用。山上有一种树,叫作紫香槐。这种树长得很结实,剖开以后,木质能够散发出一种幽远的香味,而且,放得愈久,香味愈浓烈。做成棺木,不仅能够防止尸身腐烂,而且能够保持肌肤颜色不变、面容如初。不过,由于木质过分细密的缘故,加工起来非常艰难。兄弟俩用了十多天的时间,连夜加班加点、紧赶慢赶,才做成了一副棺材。棺材做好了以后,大憨下山去镇子上买来了一小桶红漆,兄弟两个动手,一寸一寸、认认真真地把棺材漆成了大红的颜色,像一顶新娘坐的红轿子一样。在他们忙着做棺轿的十多天时间里,大黑始终守侯着躺在乌节草里的谷子。阿红也差不多每隔三两天就来一趟,来了就守在谷子的旁边。而且每一次来都要给谷子带一枚野果子。它知道谷子不会再吃了,于是,就把果子放在谷子的身边。棺材做好以后,兄弟俩把谷子抬进里面,钉上棺口,却无论如何不舍得埋葬她。一想到要把谷子埋在地下,让她孤孤单单地一个人睡觉,他们就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地底下又黑又暗,谷子一定会害怕的。在黑暗而又寒冷的地下,谁去陪伴她呢?他们是男人,又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睡在冰冷的地下呢?他们商量了以后,在自家的后院里用乌节草搭建了一个窝棚。窝棚搭得像一间屋子那么大。里面除了放了谷子的睡棺以外,还放了一张床铺。到了晚上,兄弟俩便轮流睡在那张床铺上陪伴谷子。今天是大憨,明天是二憨,一个晚上都不错。像谷子活着时那样。由于谷子听不见的缘故,活着时,兄弟俩很少跟谷子说话。现在,谷子睡在了棺木里,他们却忽然有了许多的话儿想跟她说了。可是,那许多的话儿憋在肚子里,想要拣一句出来说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要挑哪一句了。然而,不知道也还是想说,不说出来难受呢。大憨说:谷子,阿红想你哩。二憨说:谷子,黑子想你哩。他们都没有说自己想谷子。可是,他们比黑子和阿红更想谷子。想得心尖尖直打颤悠呢。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分享 转发
TOP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