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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8/15 0:4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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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溪
  菡子?
  ?
  香溪如歌如诉地前行。五过香溪,有两次直抵它的源头。越看越对它感到亲切并赞赏它特异的风格。?
  光绪年间为"汉昭君王嫱故里"立的碑,与"楚大夫屈原故里"碑,并立在秭归南门,昭君村却在现在湖北的兴山县城东北七里的山台上。从那里到与长江西陵峡相接的香溪口,不足七十里。这段香溪虽也从山中来,却较平坦宽阔,以往通船,现在有了车道,就任它飘行在云山之中,深处湛蓝凝碧,浅处清流澈见底,秀水青山记叙着昭君出门的行程,乡亲们不尽的思念。?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不仅是唐代杜甫的见闻,至今二千多年,沿溪而立的口碑,犹如昭君还活动在香溪之畔。她原是贬官王穰之女,这位老人大约志在山水之间,他的乡亲至今还以这块"宝坪"(原名)自豪。村前的清河是香溪中最深最宽的,这里气候湿润,土地肥沃,一凹凹的田畈,终年常绿,除小麦而外,玉米一年两熟。河边的丛林,山前的核桃,也一样地苍翠茂盛。?
  六月十日我们专访昭君村。从西岸渡舟过去,不过五十公尺,东滩一片绿林,也在河床之内;滩上还有浅浅的水塘,镜面似地闪烁着。一叶长舟和婀娜多姿的树枝,它们的倒影在清水中摇曳,我们小心地在石块上颠步,不仅没有踏浅水中的树影,连我们自己也入了香溪水中的画面。?
  因为是去看昭君的,眼里满是优美的印象。对她的后裔,也不免仔细端详。果然从那村里走出来的都姓王,三年级小学生王光华,一幅精灵的样子,他忙着给我们推船,跟我们走了一段路,又依依难舍地在山士。?
  ?
  凹口看我们。要是他看到将要上演的《王昭君》,准会亲切地叫一声"姑"吧!在半山腰里看见的王喜燕,只有十岁,她说她还有个姐姐,跟她长得一个模样。她们的秀丽之中还有我们时代的健美。山村前面的玉米地里,几个女社员跟我们详细介绍玉米两造的安排,捋着绿油油的玉米叶子,锄着它脚下的杂草,那么动人地伺侯着她们的庄稼。那时,三只小山羊从山上冲下来了,可它们嘴上套着她们的庄稼。那时,三只小山羊从山上冲下来了,可它们嘴上套着笼头,对着这片青纱帐,茫然望了一会,这才是昭君永远的纪念。?
  昭君村赭青瓦,有哪国画中描写的那样。但它瓦棂栉比,在绿丛中崭露头角,显得更仓劲雅致。村上几十户人家守着这块宝坪,勤劳而团结,这村子也始终保留着兴盛的面貌。村头楠木井焕然一新,最近重新做了井圈,于立群同志的题字,为它立了碑记。它附近的兴山县,现在完全成了一个新兴城市,它是山货的集散地,这里的蘑菇和桔子,名闻中外。?
  从楠木井开始到得溪埠头,就全是关于昭君的传说了。照君村前那口古井,原是泉水汇聚的地方,一泓清水,常年供人们饮用。还是照君在家的时候,有个老汉做个梦,说井里的一条龙要飞走了,人们去跟昭君商议,看怎么办?昭君想到用楠木去拦,于是他们抬来楠木做了井栏。二千年来山灵水活,那条喷泉的苍龙,大约一直栖身在昭君村上。如今做了石井圈以后,楠木还藏在水里,它象活物一样,说不定就是那条苍龙吧!?
  昭君离家上京的当儿,是那样姗姗而行。两岩的乡亲都为她送行。过了兴山,遇到第一道山沟,一共走了十里路,她就下轿对着青山拜了又拜,乡亲们知道她的心思,这条山沟现在叫做"小礼溪",潺潺的流水,还带着昭君告别的声音。又向西走了八里半,右边又遇到一条大山沟,溪水流瀑带得一身洁气,一泻而下香溪河,然后随着大江东去。昭君感到她也有辽远的路程,离家又远了一些,她又下了轿,把这家乡有溪流引为知音,她朝着孕育这条溪水的深谷下跪了,虔戾地行了大礼,后人称为"大礼溪"。现在在石缝里渗出的涓涓细流莫不是她离乡时的泪痕??
  走不多远,照君到香溪洗手,她把珍珠丢在河里,那里现在还有一处深潭,称作"珍珠潭";早先过往的行人,向它讨一杯仙水治病,或是向它丢一块石子,看投中与否,以卜徒刑男还是生女。?
  这里长长的流水,都象镜面一样,也许照君水止一次在这里对水梳妆,她的脂粉成了香溪的来源。三月桃汛,河面浮游着一群群的"桃花鱼",轻得象白色的泡沫,但在碧波之上艳如桃花,人说这就是照群的胭脂。三月一过,"桃花鱼"倏然不见了。那么,三月,该是昭君回来省亲的时期吧?唉,这动人的香溪与照君却是多么近呵!?
  香溪有六十里在湖北的林业特区--神家架境内。沿着这条溪流来回,我目不转晴,怡然而视,除了惊叹,两次都说不出一句话来。神家架本是高山林区,香溪的水源犹如自天而下,有时在山峦的峰部挂着一匹白练,悬流为瀑;有的流入山边的石槽,好象一条青龙,曲折回肠,终于汇集发电站的水闸中喷放出来;有的通过天沟散落一串串水珠;艳阳映照之中,凌空出现五彩的虹。?
  溪河里的石头如巨象,小如卵石。有的垒石成坝,有的自陷为潭,水态。因石而异它冲击巨石,回流迸发;它经石坝自成水帘,急流勇进;有在矗石四周环行,有从迭石中穿行;遇到一段比较平坦的石滩,它们滚滚而去。深处见其绿,浅处如白酒一般,飞溅的水沫如白絮银丝。溪水因地而歌,有如松涛,有如竖琴,雷鸣倾盆之声,铮铮淙淙之音,响彻山林之间。?
  六月八日到木鱼坪,傍晚,我特地去看看溪的源头,洗涤衣衫。这是村后的山溪,我在发电站附近清凉的雨雾中到河边去走到一顶小桥下的石坡上。一钩新月挂在山上,山顶的茅屋里也有了灯火。我深情地望着对面半山而下的溪流正朝我涌来,在黄昏时,它还是那样清白。白水在我站立的两石之间穿过,我抓着衣领,任一股急流,冲涤我衣衫上的汗水。也让泼出石面的清水,漫上我的脚面。我是这样畅快而兴奋,仿佛看到了出塞时的照君,她的性格的另一方面,我终于从这香溪的畅流中,有所领悟。这时我恍惚看见上流一个苗条的少女,向我投掷一把花束,它很快流到我的身边,那是一束洁白的栀子花还有别的鲜艳的野花,我捧在手里闻一闻,就让它随流飘去。好久我都觉得香溪始终带着栀子花的香韵。第三天我到香溪口登舟的时候,这香味还飘散在大江之上。?
  一九七九年夏于只楚?摘?.锦江春色来天地


  钟树梁?


  
  ——杜甫草堂游记,为纪念杜甫诞生周年作?


  “锦江春色来天地”,才过了元宵灯节,成都巳经是着浓如酒了。?


  成都郊区大部分是蔬菜田,一望无涯的各种菜蔬,葱葱茏茏,油光水滑,像绿色的丝绸覆盖了大地。偶有一两块油菜田,像黄金的岛屿呈现在绿渡中间,黄灿灿、金晃晃地射人眼睛,越显得春光明媚。“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官到洗花溪”(陆游诗)。浣花溪,百花潭,树密而水清。溪水曲折萦回、饶有情意地穿流在菜田花树之间。两边岸上,新栽的杨柳枝枝弱,才发芽几天就抛出了万缕绿丝,好似十五、六岁的少女,希发于阳光之中。“村村自花柳”,我傍着清流,来到了草堂。?


  成都春浓,草堂的春色更浓。高大的楠木、松柏和许多经冬不凋的乔木,各以它们高标挺秀的老干新枝伸向天宇,洒下了满园绿阴。草堂民族形式的平房建筑,亭台廊馆,都静幽幽地前庇在大木千章之下。工部饲后面有万竿修竹,“苍翠拂波涛”,绿条摇动,白云在上面飘流,远远望去,似乎是绿波中的点点归帆。竹外的桃花、李花、玉兰开得正好,光艳照人。草堂里的密叶繁阴,调花乱蕊,把玻窗、画屏都映照得五彩斑斓。我特别留意的是那些消木树。草堂内外约有五千株梢木树,是成都市少年儿童在好几年前为了体现“桤林碍日吟风叶”的诗意而栽种的。果然,“饱闻梢木三年大”,它们早已成林;春天,又长出了新的嫩叶。我想当年种树的少年儿童,大概也快要长大成人了吧??


  这时游人不多,草堂分外宁静。只听见春鸟飞鸣,树叶低语和参观者偶尔的一两句交谈声。“心清闻妙香”,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阵阵的香风,——这是幽兰的芳香。我们怀着“高山仰止”的心情,升堂(诗史堂),入室(杜甫纪念馆)。?


  杜甫纪念馆的一部分展室内,全是杜甫诗意画。一跨进门来,就走入了一座艺术之宫。这儿是具有特殊新颖色彩的画廊。集众家的手笔,绘出一人的诗意,反映了公元第八世纪唐帝国的一个动乱时期以至漫长的中国封建主义时代。它们记录了祖国壮丽的名山大川,淳厚的民情风俗;描绘了在残酷的封建压迫下劳动人民伤心修目的景象和封建贵族荒淫无耻的生活;也画出了诗人笔底的成都草堂和栩栩如生的花卉、翎毛。?


  社甫的集子内有不少题画的诗,但诗人绝不肯仅仅为应酬而作。在一幅佳琪作的面前,他总是“兴与烟霞会”,“对此兴与精灵聚”,那么地聚精会神,刻意创作,对画题诗。而我们的画师也“不是无心学”,特别是解放后的画家都是有心人,都能深切体会诗人的爱憎,对诗情诗意,心追力摹,传神于丹青,为诗作画。诗情画意两相结合,使你流连观赏,举步难移。?


  我惊佩干《又呈吴郎》的工细。这幅画把诗人晚年更加同情贫苦人民的深厚感情以生动的艺术形象再现了出来。堂上,诗人似乎在劝说吴郎:“堂前扑枣任西邻”,“不为困穷宁有此!”堂下,“无食无儿一妇人”,手持竹竿,背倚枣树,似乎在窥察堂上的动静,有所希冀也有所畏惧。但是诗人恳挚的姿态,使人感到堂上堂下,了无遮拦,诗人的感情与人民的感情正相交流。“只缘恐惧转须亲”,从前读此诗如闻其声,现在通过画师的创造,更使人触摩到诗人对穷苦老百姓的深切同情和无限体贴的伟大胸怀。而诗人周览字内,“正思戎马泪沾巾”的精神也溢于纸上了。已故的齐白石老人,九十四岁时画出了诗人在草堂所吟的诗“细雨鱼儿出”、“批杷对对香”等四幅诗意画。其中的“枯棕”,本是诗人寓意之作,刺剥削者剥民有如剥棕,使本具岁寒之姿的棕榈,竞先子蒲柳而凋丧。这张画难于落笔的地方是一个“枯”字,尤其是要通过“枯棕”的表现,反映出诗人“使我沉叹久”的心情。我们的老画家意在笔先,苍劲的几笔饱含怒意,并题上杜甫诗句“有同枯棕木”,掌握住了这篇诗的精义所在,给人的启发不少。而“荔枝”一幅,朱实累累,丰腴可爱,画的是《病橘》诗中的两句诗意:“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枝”。它有着深广的历史意义。两句诗一经题在纸上,荔枝的颜色愈鲜,而封建统治者的龌龊荒唐便愈觉可憎。诗画相成,达到了血肉不可分离的境地。?


  草堂管理处搜集并征求了杜甫诗意画和墨书数百件,新作品还在源源而来。我们的画家用他们风格各级的画笔,萦绕着历史的风烟,映带着草堂的花月,更蕴含着伟大诗人的激情和血泪,绘制出了各有特色而又统一于杜诗的总的情意中的诗意画;构成了琳琅满目。百花齐放的民族画廊,亘古常新的锦江春色。?


  看了诗意画,时已当午,窗外的阳光分外耀眼,我的心里也感受到一种巨大的热力。想到我们的诗人最伟大的地方就在干他的“热”。那一种意老愈挚也愈者愈炽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热”。从诗人几十年的诗歌创作中,使人深深感到他对祖国、对人民、对家人故旧、对文学艺术莫不是满腔热情,满怀热望;有时他悲歌流涕,也流的是满眼热泪。?


  诗人火一般的热情,植根于他对祖国、对人民一往情深、真心真意的爱;植根于他的强烈的爱憎和分明的是非感。如果说诗人早年的“穷年忧黎元”、“下悯万民疮”,基本上还是站在客观立场上的热烈的同情心,那么,在被遣归家后的“请为父老歌……四座泪纵横”,已进一步趋向于人民。在成都时,遭田父强邀饮酒的“故起时被肘”,以至在夔州时对一贫老妇人的“只缘恐惧转须亲”,则是更进一步地与因父野老亲如挚友并感到与穷人有相同的命运了!?


  诗人对人对物也都是热其所当热。他对李白是极热的。那不仅因为“白也请无敌”,清新俊逸,令人倾倒;还更由于李白的“嗜酒见天真”;由于李白的蔑视一切权贵,佯狂可哀;由于“世人皆欲杀”。他对自己的妻子是热的,那也不是一般的“笃于伉俪之情”;还更由于“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遭逢乱世,同受苦难的命运,把他们的心紧紧联系了起来。草堂内的花木禽鱼,都得到诗人亲手的培植和爱抚,高楠,丁香,黄莺,蜻蜒,他都巨细不遗地为他们唱出赞歌;而“新松恨不高千尺”,虽然这是有寄托的诗句,但诗人对于良木嘉树无比热爱的心情也情见乎词了。?


  诗人对诗歌创作是炽热的。他的热诚真到了“诗成泣鬼神”的程度。诗人是以诗为史,将身许诗,对诗歌创作有着自觉的、极强烈的责任感,这是与封建社会里的不少士大夫大异其趣的。他曾说,他“不敢废诗篇”。请听,这是何等坚决的、出自内心的诗的誓辞:只有忠于祖国和爱人民的诗人,才会对诗歌如此的炽热。而表现在创作的时候是“学诗犹孺子”,“新诗改罢自长吟”,“语不惊人死不休”:十分的虚心,百倍的努力,绝对的执着,无穷的爱和火热的心!?


  诗人纵使在“羁旅病年侵”、“天地日榨羌”的穷途末路中,对祖国和人民也依然满怀着热望。诗人垂老之年,虽然情绪有时不免衰飒,但是壮心未已,希望人民过几天安乐日子的迫切心情从总的说来是至死不衰的。诗人在草堂所作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那种宏伟的志愿是不用说了;在夔州所写的“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这种伟大的幻想也不用说了;就是在湖南所写的《凤疾舟中伏枕书怀》这一篇绝笔之作也还谆谆道及“公孙仍恃险,侯景来生擒”,疾恨于杨子琳、臧价等一般乱世军阀,隐然有投畀有北、拔乱反正的殷切期望。?


  诗人的热泪总是流向国家人民,“少陵野老吞声哭”,“痛哭松声回”,都不是绝望的眼泪,在涕泪长流中更认清现实,关怀祖国,靠近人民。而“邻人满墙头,感叹亦虚欷”,“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更是与人民的热泪相交流。晚年登岳阳楼,戎马关山,凭轩流涕,这是我们的诗人把几十年的家国忧伤之感和千万人民的号泣痛苦之情,凝聚在一把眼泪之中而洒向白浪滔滔的洞庭。使人悲歌,使人慷慨,给人以冲击、鼓舞的力量,这一把眼泪,它蕴藏着多么巨大的热力啊!?


  诗人也有“冷”的一面。那是对那些不仁的贵人,炙手可热的权臣,纵暴杀人的将军,酒肉腐臭的朱门和黄金浪掷的恶少。总之,是当时封建朝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那些残民以逞的“鸥枭”、“虎狼”之徒。对于这些人,诗人完全不是什么“温柔敦厚”、“宽厚和平”,他是“嫉恶怀刚肠”。对人民越热,对这些人越冷。诗人对他们是冷眼相觑:如说,“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自古圣贤皆薄命,奸雄恶少皆封侯。”而更多的时候是出之以冷嘲,予以无情的揭露:“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是刺明皇、贵妃,“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是刺朝廷诸大臣。再如“熊罴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克长啸,我前狨又啼”,这更把黑暗社会阴森恐怖的形象描绘无余。有时简直是横眉冷对:“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我行我素,宁死不移的精神也跃然纸上。至于“恶竹应须斩万竿”,则是对残贼之人大张挞伐、除恶务尽的战斗精神的充分流露了。?


  诗史堂上悬挂着陈毅同志的一副对联,就是杜甫的这两句诗:“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皮须斩万竿”。陈毅同志认为这是杜甫最好的诗。由干历史条件的限制,诗人未能彻底突破封建思想的束缚,未能深察人民痛苦的根本原因,这也表现在某些诗篇上。但是,这不过是荧煌光焰中的几点轻烟,减不了杜诗的光采。“不废江河万古流”,我们的诗人以诗为史,秉笔而书,翻起了诗歌艺术上的热浪和巨澜,波商云丽,源远流长,而沽丐无穷。诗史堂的正中有朱德委员长撰书的对联:“草堂留后世,诗圣著千秋”。这是对诗人最恰当的评定。?


  纪念馆内还陈列着毛主席来游草堂的一组照片。毛主席的来游,给草堂带来了光辉。草堂和纪念馆正是在*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下而得到发展和建立起来的。为了了解近一两年来草堂的进展,我又来到草堂管理处。?


  草堂管理处同整个草堂一样,也是春色与诗意交融。管理处的后院内有一树盛开的垂丝海棠,嫩绿的叶子陪衬着粉红的花朵,千丝万蕊,临风摇曳,它的右上方是置书万卷的藏经楼。上面几间平房窗明几净,墙壁上满是杜甫诗意画。管理处的同志热情讲述了近年来草堂的新发展。?


  草堂现有自宋迄今的社诗注木种,连同其他有关杜诗的图书共多种;拓片、实物、诗意画、法书等各项文物多件。每一种书和每一件文物都来之不易,由于管理处的辛勤搜集和全国各地的积极支持,才使他们荟萃一堂。其中如元刻杜诗多种和明人画《饮中八仙歌》都是海内仅存的珍品。藏经楼宽敞幽静,诗卷与文物相倚,有如“珊瑚碧树交枝柯”。管理处的工作人员,既要整理文物,布置展览,编辑资料,培养花木,还要接待从全国以至世界各地不远万里而来的参观者,几年来接待的客人数以万计。他们还要解答来自各个方面所提出的有关诗人及其作品的种种问题,逐渐形成社诗研究的一个中心点,充分发挥所藏资料的作用。又还要“重寻子美行程旧”(陆游诗),亲到各地探寻诗人的遗迹、遗事。目前除陕北和甘肃还没有直接派人去过外,其它凡是社甫走过的地方,都已经“步蝶随春风”,一步一探寻,发掘和搜集到的“地下矿藏”与“口上碑文”不少。他们还愉快地担负起传播和普及历史文化的责任,使杜诗精华为广大劳动人民所掌握和吸收,诗人的高贵品质为人人所了解和学习,以促进社会主义新文化的发展。除安排各种展览和出版通俗读物而外,还经常组织赛诗会、赛画会、赛歌会,一年四季,花开不断,热闹非常。今年纪念诗人诞生周年,他们还有一系列动人的计划。我深深感到:他们工作的严肃、活泼、新鲜和富有创造性,本身就是一首好诗。?


  情着激动的心清,我来到工部饲内诗人的塑像前,从祠内望出去,草堂真是风日清美,花木鲜妍,房舍整洁,文物粲然。在我眼前忽然展开了我童年时候来到这里的景象:塑像还是这一座,颜色却旧得多;草堂内有十几张茶桌子,几个和尚在卖茶;草堂各处的墙壁都被污损,竹子树木也被雕坏,写满了某些游人的“大作”和“大名”,甚至诗人的衣衫也被涂抹和刻削。我至今还记得我的父亲游草堂诗中的一联;“煮茗嗔僧懒,题诗笑客勤”。我的眼前又展开了另一番景象,那是解放前夕的草堂:花木被摧残了,楹联被烧毁了,诗人一身难保,塑像也被破坏了,诗史堂变成马圈,工部祠住着伤兵,革深没胚,游人绝迹。当时的人曾有这样几句形容的话:“草堂草堂,有草无堂。荒烟蔓草,败壁颓堂。”?


  我更想到年前,诗人始到成都,“主人为1、林塘幽”,得到几个朋友的帮助,在草堂定居下来。可是草堂的修建,主要是靠他自己的惨淡经营。他常常写信出去觅桃树,觅梢木,要松树秧子,要绵竹,自然有送来的也有未送来的。他在草堂的一段时间,虽然锦里春光烂漫,花柳无私,但是“恒饥稚子色凄凉”,也常常厨灶无烟。最后不得不被迫离开。年后的今天,“为卜林塔”的主人,却是新中国人民;杜甫草堂虽然处在成都一隅,却为全国人民以至全世界人民所想望;草堂的光辉照耀着世界上为人民的事业而歌唱的进步的诗坛。波兰作家协会副主席的题字说得好:“中国人民把诗歌放在这样高的地位,这点很重要。”是的,只有今天的中国人民才真正懂得诗歌的巨大意义,更加热爱为人民说话的诗人,才会把诗歌放在这样高的地位。我们今天才可以说:“杜甫草堂天下稀”。?


  我仿佛看见,诗人杜子美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他走向众多诗人群中,他在倾听赛诗会上宏亮的诵诗声,他在观赏众美如云的诗意画,他在抚摩少年儿童为他栽种的青青的枪木。一千二百年间事,有如噩梦初醒。他惊叹于今天才真正是“锦江春色来天地”,他迎着春光,离开了草堂,经巴峡,穿巫峡,下襄阳,向洛阳,重游齐赵,再历咸阳,他的足迹遍于中国。他要把自己的第二度生命再献给祖国,献给诗,他将以自己的凌云健笔,“毫发无遗憾”地写出波澜老成的格调,最清最丽的词句,为伟大的新中国写出最新的篇章。?


  .3.25?


  摘自:成都出版社《草堂之春》?

.鞍山印象


  高洪波?


  鞍山在中国的名气太大了,大到已成为一种象征,一提起鞍山,马上让人想到钢铁、想到高炉,想到奔流的铁水与飞溅的钢花,以及炉前工们那面罩后炯炯的眼睛,丈八长矛样舞动的钢钎。?


  鞍山是钢都,鞍山又是铁城,鞍山拥有孟泰这样家喻户晓的老英雄,拥有孟泰的鞍山自然成了工人阶级的大本营。鞍山同时又是国有大中型企业的排头兵,在九十年代急剧变革的大潮中,鞍山面临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考验是不言而喻的——别的不说,至少在我的想象中,鞍山的天空中必不乏携带粉尘的云絮,空气里也免不了藏有不怀好意的硫磺的气息,鞍山的街道,想必不那么宽敞,街道上跑动的汽车,一定也是怒气冲冲鸣声四溅的模样,工业城市与农业城市(此处用词不当)的区别,不就在噪音与污染比例的大小上吗!?


  事实上鞍山完全不是这种形象,一下火车,出得漂亮的车站,鞍山市以雄伟壮丽的建筑群来迎接我们,同行的邓友梅先生曾在鞍山生活过十四年,他揉揉眼睛,连说变化太大,鞍山已让他认不出来了。?


  当驱车驶过鞍山的街道时,我发现鞍山很像另一座以整洁美丽而著称的东北城市长春,从马路两旁的“台叮”式小楼,到街心广场、环行道,甚至路畔一盆连一盆盛开着的鲜花、笔直如士兵的绿树,都给人以“春城”的印象,尤其是缓缓驶过的有轨电车,古朴中有一种悠悠的韵味,拥有有轨电车的城市,在中国已是日益地罕见了。?


  在鞍山小住四日,两天时间足不出户,在会议室内研讨“新时期散文创作”,两天时间参观访问,从鞍钢的十号高炉到海城西柳的服装大市场,坚硬的钢铁和柔软的布料,组合成一种缤纷复杂的印象,而乡镇企业的发达兴旺,企业经营者们对文化传统的渴求与认同,更让人耳目一新。譬如一位叫戴喜东的企业家,依靠“三鱼牌”小水泵占领广大市场而发财致富,可他却将数百万元用于一座小学校的兴建,让小学生们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背唐诗宋词直至《三字经》,这自然毫无营利的可能,可戴喜东这位海城人身上浓郁的传统文化积淀,让人看到了文化的伟力。须知此地昔日是张作霖大帅的发祥地,出“胡子”的地方,崇尚武力和蛮勇,如今先富起来的人们首先想到的是教育,是对传统文化的回归,听到儿童们朗朗的读书声,你恍若听到了下一个世纪叱咤风云的一代人的宣言。?


  在海城还看到了一家养老院,又称“老年公寓”,镇政府投资万元修建,设施良好,令人怦然心动,邓友梅于是又发感慨:从小学校到养老院,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他说的是参观路线,但大家听出了一种人生的感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中国在下个世纪将进入老年社会,老年公寓会成为一种普及性的福利设施,能想到建设老年公寓,无疑具有超前意识,了不起的海城人!出得老年公寓,路边田野中有大片盛开的鲜花,五彩缤纷.迎我摇曳,远处的鲜花田里有人在工作,好像在收割鲜花.鲜花是名贵的荷兰郁金香,一位农民企业家承包的,他的这种决策使乡亲们获益匪浅,辽东大地上这片开满鲜花的土地,为我的鞍山印象留下亮丽的一笔。似乎还不只是鲜花,路边稻田用网围住,田里混养着螃蟹,这自然又是一种智能型农业结构的产物;再走不远处,映入眼帘的是葡萄园,葡萄们不是孤独相处,聪明而幽默的种植者替它们选择了豆角作为生存伙伴,诗意的葡萄与务实的豆角和谐相处,组成一道辽东田野上别致的风景。?


  鞍山四日,两日遇雨。雨中我们拜谒玉佛苑,欣赏世界最大的一尊玉佛和玉面观音组合成的玉雕,雨中的足音、雨中的惊喜、雨中的传奇故事,使玉佛蒙上了一层神秘感。不过令我感动的不是围绕着玉佛本身的故事,那神奇的龙与风的图案,那逼肖的“真”字玉纹,以及左顾右盼都能指点出的各色宗教人物,真让我震惊不已的是人的伟力,是人们把这块重达二百六十多吨的“玉石王”从山上运到城市的搬运过程,搬运“玉石王”的同时,也搬运着理性和智慧、奋斗与无畏,而“玉石王”由一块端坐岫岩满族自治县32年的璞王变成巍峨宫殿内的玉佛和王观音,又经历了人类多么巨大的努力和付出啊!我们在现实中生活的同时,我们也在进入历史,设想一下百年之后的鞍山、百年之后的玉佛苑,后人们参观、拜谒时的情景吧:空旷的大殿里,香烟缭绕中,传说将更传奇,神话会更神秘,硕大无朋的玉佛和玉观音,历尽一个世纪的沧桑之后,会把慧眼投给百年后的朝拜者,让他们在无尽的惊诧中感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鞍山祖先们的胆识魄力,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百出的时代!?


  鞍山留给我的印象委实驳杂,一时间梳理不清,有两个早展我独自上街,踏着晨哈寻觅鞍山的气息,第一个早晨我信步走到烈士山下的早市,发现鞍山的早市品种丰富,从鲜豆浆、韭菜花到大茄子、牛羊肉一应俱全,价格非但不贵,像水蜜桃,每斤比北京还便宜一元。烈士山正修整大门,脚手架搭着,隔着支离的木头们,我读到辽宁书法家温同春先生书写的门联,上联为“想昔日血染战旗英灵守护神州地”,下联为“看今朝名垂史册浩歌长存赤县天”,落款为“鞍山大世界赠”,想必这是一家乐于公益事业的企业。?


  第二个早晨换个方向,出门向左,走到加19公园,进到公园便听到一阵军乐声,寻声前往,在小湖畔的树丛中,几条汉子正兴致盎然地吹奏着兴之所致的曲调,大号、小号、萨克斯管、长笛,一应俱全,凑近细瞧,一位中年人手中的大号有“北洋”的字迹,号身陈旧类古董,或许真的是老祖宗留下的玩意儿?“迷人的乐队”旁若无人,似乎丝毫没干扰湖畔的钓者,这一批精神生活的追求者与早市上的农产品叫卖人之间,想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一座城市纵横交错难以名状的秘密,只有深入其中才能洞悉,像我这样浅尝辄止走马观花,连印象都只能是浮泛而浅薄的。但你须承认,黎明时分的军乐演奏,的确有一种雄健昂奋的作用力,这也是鞍山市喧嚣声旋律中的一种,与北京人唱唱京戏吊吊嗓子的潇洒找乐方式相比,鞍山人的找乐更具东北味。?


  平生第一遭走鞍山,我为散文而走,我参加的是一个散文创作研讨会,但在鞍山我却找到了诗意和音乐,感受到了钢都人的揉合着坚硬与柔软组成的性格。鞍山是中国重工业的老祖母,但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正使她变得日益妩媚,至于什么是灵丹妙药,你自已去猜好了。


  年8月30日鞍山归来作?


  摘自:《泸西情结》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搭错车


  古清生?
  ?


  那是一个并不很炎热的夏天,我在鄂南的大冶县城乘车,去更南部我们那个山拗上的小矿。记不清是去开一个创作会,还是文友们小聚了,只记得是很晚了,赶的末班车。县城里的车,照例是充满蔗渣、果皮和瓜子的壳,一车的乡亲身上散发出的庄稼人的汗味儿,浓烈而持久。我上了车,在车后面坐下,也大约是末班车的缘故,后面的位置空下不少,便是略带酒意靠在座上随着车的颠簸而睡去。?


  睡了多久?我在一个叫做栖儒桥的小站被一阵吵嚷惊醒,好像是有一个农妇身上带的钱不够车资,农妇是半途上的车,色泽不明的花衬衣上布满了泥点,身上混杂着乳腥、泥腥和秧禾青苗的气息。她翻开了所有的口袋给售票员看,果真是再没有钱了。售票员大约骂了她一句,引起旁的农人的不满来。因为大家都是农人罢,所以心有所向。他们把我惊醒了来,我略约改换了一下坐姿,再准备好好地睡上一觉,我是很喜欢在这样的破车上随着颠簸而入睡的,这可以为我节省不少的睡眠时间。车再度起动了,磁啦啦啦地喘着粗气,拼着命地震颤,然后摇摇晃晃地上了路。然而,就在我又要入睡的时候,我感到车子一个急剧的转弯,朝着我要回去的矿山一个有30度的岔道驶去。我忽然急了,我不由地大声说,喂,司机,方向错了,不是朝这边开,应该朝那边开。我连喊了几声,以至于全车的人都回过头来看我,我就对他们说,你们看,车子的方向错了,应该朝那边开。这时候司机回了下头问我,你去哪?我说,我去铜山口。我的话一出口,全车人都“轰”地笑了,司机说,你搭错车了,我们的车不会铜山口,我们是去金山店的,你在下一站下车吧。这话把我从慵懒的睡意中彻底地清醒过来,我是怎么在晕眩中搭错了车的呢?我怎么居然就搭错了车?无奈,事到如今,我只好听由着车把我拉到下一站了,但愿到下一站就能转乘上去往我那矿上的车。?


  老车呕当呕当地开到一个赤红的土坡的岔道口停了下来,司机对我说,哦,搭错了车的,你在这里下车吧。我拎着简单的行李,狼狈不堪地下了车。这个站我至今不知道它的地名,它只是一个土坡上的岔道口,岔道边,有一个卖肉的肉案,有两块肉条招来无数绿头苍蝇,人一走近,那苍蝇“轰”地炸起,群体发出嗡嗡的声音,肉业已变了颜色,肥的黄橙橙的,瘦肉呈铁锈色。老板满面挂尘靠在一颗叶子不多的树下昏昏入睡。另一侧,倒是有一小店,不规则的断砖砌起的,顶上是黑的油毛毡铺盖,砌得不够方正的窗口可以看到一些很廉价的纸烟、糖果、简装的饼干以及一些只有在乡下才可以看到的香烛和草纸,还有一张干枯的荷叶般的面孔……?


  这时候夕阳向着西边渐渐沉落,漫天布满血色的夕霞。山坡上是一些叶面布满尘土的红薯和高梁,夕霞将它们涂抹上一层玫瑰的颜色。这乡野的岔道上,没有行人,也难得见到过往的车辆,那远去的车,拖着尘土的“黄龙”朝着夕阳越去越远,渐渐变做了一只甲壳虫,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我的视野。我站在小店的前面,心中期盼着有一辆车从远边而来,并且搭上我去上归途。但是这种期盼实在渺茫,因为黄土大道的尽头,久久都不见有车的影子出现。我的心,渐渐地升起一种被流放的失落感。我在这样一个荒凉的无名小站等待,很远很远的村庄的上空,升起了淡蓝色的炊烟。一只野狗悄然地来到肉案前站立片刻,便跑到红薯地的坡上朝着夕阳莫名其妙地大吠。我该如何地回去呢?我怎么就搭错了车呢?黄昏注入我的心中,我在空落里倍感孤寂。?


  在这样的一种孤寂中,我很是害怕时光的流逝,这样我只有在月夜里徒步行走数十里山路,或许要走到半夜,走到天亮。我疲惫已极,我是如何地能走那么远的路途呢?如是在一个小镇,那还可以就此住宿,待天亮再走,可是这里,仅有这样一个小店,再无人家呵。在难挨的时光里,我漫不经心地打量这个小店,我发现小店的墙上,贴着一张募捐的告示,是红纸写的,极工极美的楷体,也是极诚恳的语言,号召各路好人为竹山村的完小捐款。这个完小,我想是“完全小学”的简称吧。告示上写明,捐上一百元者,就可在功德碑上刻上芳名,永传后世,功德无量。捐上一千元者,将独立立碑云云。我想,白天这里大约还是有一些过客的,不然,何以将这告示张贴在这里呢?我又想,有人为这个“完小”捐款么?脑子里不由地浮现出都市的浮华,浮现出酒宴上文朋诗友的面容,探索着人生种种深奥的话题,而这一刻,那所有的深刻都已不复存在,我感到我此刻才是站在了从未有过的现实当中,我看到一轮薄薄的月亮已经出现在天空……?


  孤独的绝望中,我终于听到一阵隆隆之声,一辆满载粮食的汽车从黄昏的乡野黄土大道上驶来,我心中顿时充满欣喜之情。我希望这辆车能把我带走。车果真在岔道口停下了,却不是为我而停的,那车发生了一个故障,满面油渍的司机骂骂咧咧地走下车来,钻到车的底下,查找着车的故障。我于是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问司机能否把我带走。司机说,你等着吧,如果修得好,就一起走,不过,我只能带你到栖儒桥。能到栖儒桥去,那当然也是好事,因为到了那儿,总是能够找到过路车的,即便是没有车,也是可以沿着公路走的,我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地落在实处了。我于是蹲在车旁,给那位司机当起了助手,我甚至想如果自己有一手修车的绝活多好,我便是可以很快地帮司机修好汽车。?


  夜色是完全的降临了,远处有人家的山腰上灯火盏盏,小店里也亮起了烛光,守店老人不住地咳嗽,咳得那烛光跳跃不已。路边的红薯地上,一只只萤火虫交织着飞来飞去,仿佛是一场烛光舞会的开始。哦,车终于修好了,司机用一团油棉纱把手擦净,登上驾驶楼,马达轰然一声响了,好亲切好亲切的马达声哟,它像在我的心中轰鸣。?


  摘自:《漂泊者的晚宴》作家出版社

.山水之间散记


  周沙尘 ?


  我和朱语今同志相约,一年一度结伴旅行一次。去年商定去中部。10月7日从北京启程,次日抵武汉,翌晚顺大江东下,11日清晨乘九江旅游车前往景德镇,两天后进人安徽省,遨游了九华山、黄山之后,南出杭州,经沪返京。一个月之内,我们穿行在大江、大湖和名山胜水之间,故以《山水之间散记》命题,略记二三事,聊以抒怀。?


  不失古风的黄鹤楼?


  在这次旅行之前,我主编的《中国古典建筑猎奇》一书,曾约一位对古建筑见闻颇广的作者写一篇文章,介绍我国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黄鹤楼。审稿时才发现他没有交来这篇稿子,却在另一篇介绍《奇特三楼》的文章中写道:“被称之为天下名楼的黄鹤楼、滕王阁或已不存,或经改建,历史价值不大了。”表示了婉辞谢绝。我对他所说的:“历史价值不大了,”不以为然,只好另约一位作者赶写篇《高哉琼楼“黄鹤”复落》,以补缺漏。书稿虽已发了,但对黄鹤楼的历史价值应作怎样的估价,仍然有点心中无数。所以,这次路过武汉,行程安排虽只逗留一日,但无论如何黄鹤楼不可不去。?


  车到汉阳,千古闻名的黄鹤楼,立即映入眼帘。她那雄伟的风姿,高踞在蛇山西端的高观山西坡上,距浩淼奔腾的万里长江边仅仅米左右,比旧址虽离江边远了些,但因新楼址的地面标高比江面高出30多米,所以,仍不失“气吞云梦”之势,俯览大江东去的壮丽景观,比之旧楼毫不逊色,我细细品味新楼形制,古风犹存。?


  明唐枢在比较黄鹤、岳阳二楼就胜时说,“岳阳胜景,黄鹤胜制。”唐楼的形制沿革历经沧桑,又缺资料,它胜在何处,无法知道。史学家认为唐楼只能是城垣的一座优美角楼。唐以后历朝各有所不同。“宋楼雄浑、元楼堂皇、明楼俊秀、清楼奇特。”各朝屡毁屡建,不绝于世。这种变迁本身不就是她的历史价值吗?而今天黄鹤楼的形制,主楼五层,外形类似正方,四望如一,整个立面显得雄浑稳健,层次丰富。尤其是五层的飞檐斗拱潇洒大方。而这也是借鉴于以奇特见称的清同治楼重新设计的,既保存了黄鹤楼传统的独特造型,又比历代的旧楼更为雄伟壮观,怎么能说改建的今楼价值不大呢??


  黄鹤楼声震遐迩,除楼雄势险外,还因她有过不少引人入胜的传说故事,所以具有极其浓郁的文化气质。今楼在作整体布局时,对留传下来的名诗名篇,以及一些珍贵的画卷和槛联匾额,进行反复研究,精心安排,以旧联匾为主,适当选用了些新的联匾,熔古今文化精华于一炉,既反映了我们时代的风貌,又体现了今人的设计思想:真说得上源于古而优于古了!?


  新楼对古楼的遗物也重新作了妥善安排。清楼留下的一只铜顶,安放在牌坊曲廊的前面。两亭间有一巨石,石上镌有铜雕《黄鹤归来》,两只黄鹤刚刚归来,一只仁立远望,一只低头觅食,造型古雅,柯栩如生。正面入口由当代书法家启功书写清楼旧题槛联:?


  对江楼阁参天立,全楚山河缩地来。?


  这副言简意赅,气势恢宏的誉满东亚的楹联也为黄鹤楼增色不少。?


  从九江到景德镇?


  10日拂晓,轮船抵九江港,在江心停泊一小时多,等待黎明以后靠岸。我们一直站在甲板上欣赏江景。船缆系妥后,我们不慌不忙上了码头,共青团市委的同志已在此迎候。一见面,他风趣地说:“我这是河阳江头朝迎客。”一句话把我们见面时的陌生感全驱散了。?


  跟随他去宾馆的路上,他谈古说今,全是赞誉九江的话,他说:“九江是一座历史悠久、享有盛誉的文化古城,今天更是一座秀丽的旅游城市,热闹非凡。倘若江州司马仍在人间,当再也不会感到孤寂,以至于闻琵琶之声而叹息。他的青衫自然不会被他的泪水浸湿了。”这位团干部的幽默天才令人钦佩,而我更敬佩他这些溢于言表的故土情怀。?


  在九江逗留的大半天,我们游览了清波绿柳的甘棠湖;长江起浪,井内扬波的汉代古井;江州司马“夜送客”的琵琶亭旧址,和三国周瑜的点将台——烟水亭。费时间比较多的是在烟水亭内观赏清代名瓷展览,我见到不少精品。展品中有一套清郎窑烧制的祭红(又名雾红)饮酒套杯,大小共六个一套,饮酒时,祝酒家酒量大小斟酒,先斟上面的小杯,豪饮者喝完小杯酒,依次斟大杯。六个杯子—一喝完,为上酒一斤,多数饮者无不酷酊大醉。展览会的负责人告诉我,这种名叫“一品红”的酒器,早已绝市,对当代饮者是一件憾事。?


  到景德镇第二天,在莲花塘宾馆和市委金书记聊天时,了解到我国的瓷器生产目前处于停滞不前状况,与国外市场的竞争能力江河日下,因为工业先进国家采用机械生产,产品有的已超过景德镇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磐的四大特色,他们的日用瓷、艺术瓷的身价已与我国瓷器不相上下。据告知,市委认清了这一形势,决定采取措施,在七五期间将以机械生产替代一部分手工生产。我则认为古人曾在简陋的“芦花窖”、“马蹄窑”和“龙窑”中烧制了青花、玲珑、粉彩和颜色釉等景德镇四大名扬天下的传统瓷器,行销世界,成为祖国古代文明的象征。今天在发展机械生产的同时,不失时机地恢复一些名瓷绝品,使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的古文化的精华重见于国内国外市场,估计视之为“珍品”者,当今大有人在。这些绝品如我在点将台看到的“酒器套杯”,以及我所知道清末在高层社会必用的“荷花酒杯”,都是上好的例子。?


  祭红因过去被皇室用来作祭祀的瓷器得名,为颜色釉的一种。人们把颜色釉称为“瓷品中的*”,而祭红则是“*上的一颗明珠”。它“红不刺目,鲜而不过,姣而不艳—…·恰到好处”,至今仍是景德镇四大传统名瓷之一,但只生产花瓶、罐、缸、挂盘等产品。而“荷花酒杯”,造型特异,杯子外缘中部有个鹦鹉绿的莲蓬,孔通杯内,斟酒入杯,莲蓬也一同盛满了酒,饮者喝干了杯中酒,盛在莲蓬内的酒随之流人杯中,给饮者的感觉,酒若清泉,是喝不尽的。这种荷花酒杯虽与白居易诗写的“寂寥荷叶盂”和戴伦诗写的“酒吸荷杯绿”所指的荷叶杯不同,但与江南民俗不无关系。江南一带到六七月之交,常有人举行荷花生日雅集,用荷叶酒杯饮酒赋诗。恢复这一品种的酒器生产,高雅的饮者,将无不欢迎。每逢佳节,他们用古器斟满名酒,举杯同饮,岂不快哉。?


  太平湖,像一块天然翡翠?


  我们从以环城雕塑公园著称的合肥返回芜湖后,市委惠秘书长一再叮咛:“此行不可不去太平湖。她是深藏在黄山脚下的一块天然翡翠。”?


  我们踏上从九华山去黄山的旅途,便想起了惠秘书长的嘱咐,要留心目睹太平湖的风采。车到渡口,人人都活跃起来。面对那清澈如镜,水光接天的湖面,一个个良久无言。我脑海里却涌现李白的诗句:“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目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诗中所写的碧山,在桃花潭东约1公里,与太平湖遥相竞秀。我们上了渡船,更仿佛醉在和谐、明快的画图中,远山、白云、蓝天全浓缩在旖旎的水色之中。人们赞誉她为“水中的黄山”、“皖南的阳朔”。我却认为她那飘逸、妩媚的优美,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平湖镶嵌在黄山市以北80公里长的青翠山间。以清晨、傍晚和雨雾天气尤具特色:清晨,划一叶轻舟驶入雾海,让大自然坦荡的胸怀紧紧将你拥抱,还有不令人沉醉的?或者在落日霞光,洒满湖山之际,临湖晚眺,也将使你有不是洞庭夕照,胜似洞庭夕照之感。雨天,山色青蒙,忽明忽暗,更令人尘虑顿消,神情俱爽,其乐融融。?


  太平湖是青大江上的一座水库,是安徽省内最大的人工湖。湖的面积为十三万二千亩,水深平均40米,最深70米。目前,知道她的人还不多,前往旅游的更少。然而,她真不愧是一块人间难得的天然翡翠。游过黄山再游太平湖,无疑,你将得到迥然不同的美的享受。?


  摘自:《山水情》中国青年出版社?

.快阁的紫藤花


  徐蔚南?


  细雨蒙蒙,百无聊赖之时,偶然从《花间集》里翻出了一朵小小的枯槁的紫藤花,花色早褪了,花香早散了。啊,紫藤花!你真令人怜爱呢!岂令怜爱你;我还怀念着你的姊妹们——一架白色的紫藤,一架青莲色的紫藤——在那个园中静悄悄地消受了一宵冷雨,不知今朝还能安然无恙否??


  啊,紫藤花!你常住在这诗集里吧;你是我前周畅游快阁的一个纪念。?


  快阁是陆放翁饮酒赋诗的故居,离城西南三里,正是鉴湖绝胜之处;去岁初秋,我曾经去过了,寒中又重游一次,前周复去是第三次了。但前两次都没有给我多大印象,这次去后,情景不同了,快阁的景物时时在眼前显现——尤其使人难忘的,便是那园中的两架紫藤。?


  快阁临湖而建,推窗外望,远处是一带青山,近年是隔湖的田亩。田亩间分出红黄绿三色:红的是紫云英,绿的是豌豆叶,黄的是油菜花。一片一片互相间着,美丽得远胜人间锦绣。东向,丛林中,隐约间露出一个塔尖,尤有诗意,桨声渔歌又不时从湖面飞来。这样的景色,晴天固然极好,雨天也必神妙,诗人居此,安得不颓放呢!放翁自己说:?


  桥如虹,水如空,一叶飘然烟雨中,天教称翁。?


  是的,确然天叫他称放翁的。?


  阁旁有花园二,一在前,一在后。前现的一个又以墙壁分成为二,前半叠假山,后半凿小池。池中植荷花;如在夏日,红莲白莲,盖满一地,自当另有一番风味。池前有春花秋月楼,楼下有匾额曰“飞跃处”,此是指鱼言。其实,池中只有很小很小的小鱼,要它跃也跃不起来,如何会飞跃呢??


  园中的映山红和踯躅都很鲜艳,但远不及山中野生的自然。?


  自池旁折向北,便是那后花园了。?


  我们一踏进后花园,便有一架紫藤呈在我们眼前。这架紫藤正在开最盛的时候,一球一球重叠盖在架上的,俯垂在架旁的尽是花朵。花心是黄的,花瓣是洁白的,而且看上去似乎很肥厚的。更有无数的野蜂在花朵上下左右嗡嗡地叫着——乱哄哄地飞着。它们是在采蜜吗?它们是在舞蹈吗?它们是在和花朵游戏吗?……?


  我在架下仰望这一堆花,一群蜂,我便想象这无数的白花朵是一群天真无垢的女孩子,伊们赤裸裸的在一块儿拥着,抱着,偎着,卧着,吻着,戏着;那无数的野蜂便是一大群底男孩,他们正在唱歌给伊们听,正在奏乐给伊们听。渠们是结恋了。渠们是在痛快地享乐那阳春。渠们是在创造只有青春只有恋爱的乐土。?


  这种想象决不是仅我一人所有,无论谁看了这无数的花和蜂都将生出了种神秘的想象来。同钱块儿去的方君看见了也拍手叫起来,他向那低垂的一球花朵热烈地亲了个嘴,说道:“鲜美呀!,呀,鲜美!”他又说:“我很想把花朵摘下两枝来挂在耳上呢!”?


  离开这架白紫藤十几步,有一围短短的东青,穿过一畦豌豆,又是一架紫藤。不不定期这一架是青莲色的,和那白色的相比,各有美处。但是就我个人说,却更爱这青莲色的,因为淡溥的青莲色呈在我眼前,便能使我感得一种和平,一种柔婉,并且使我有如饮了美酒,有如进了梦境。?


  很奇异,在这架花上,野蜂竟一只也没有。落下来的花瓣在地上已有溥溥的一层。原来这架花朵底青春已逝了,无怪野蜂散尽了。?


  我们在架下的石登上坐了下来,观看那正在一朵一朵飘下的花儿。花与知道求人爱怜似的,轻轻地落了一朵在膝上,我俯下看时,颈项里感得飕飕地一冷,原来又是一朵。它接连着落下来,落在我们的眉上,落在我们的脚上,落在我们的肩上。我们在这又轻又软又香的花雨里几乎睡去了。?


  猝然“骨碌碌”一声怪响,我们如梦初醒,四目相向,颇形惊诧。即刻又是“骨碌碌”地响了。?


  方君说;“这是啄木鸟。”?


  临去时,我总舍不得这架青莲色的紫藤,便在地拾了一朵夹在《花间集》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每取出这朵花来默视一会儿。?


  作者简介:徐蔚南(-)江苏吴县人。早年在浙江大学国文系任教。年至年在上海世界书局任编辑。年至年任上海市通志馆编纂主任等职。解放初期在上海文化局社会文化事业管理处工作。他熟习法国文学,译有莫泊桑《她的一生》和《法国名家小说选》等作品。徐蔚南的著作涉及面较广,小说集有《都市的男女》、《水面桃花》等。散文集有《乍清游简》和与王世颖合著的《龙山梦痕》等。?

.登蓬莱阁


  峻青? ?


  壬戌之年,仲秋八月,我来到了渤海之滨的蓬莱县,登临蓬莱阁。?


  说来惭愧,身为胶东人,我的家乡海阳县,与蓬莱近在咫尺我却竟然没有到过这大名鼎鼎的蓬莱阁。难怪今儿个这里的主人对此有些惊讶了。?


  确是名不虚传,蓬莱阁不止是以山海之势,建筑之雄而名闻遐迩,更以那绮丽雄伟的的带有一种虚幻缥缈的神秘色彩,而给人以仿佛是身临仙境之感。?


  是的,蓬莱这座风光优美的登州古城,千余年来,就一直有仙境的美名。蓬莱二字,自古就和神话联系在一起,我国古代传说中的海上三仙山,就是方丈、瀛洲、和蓬莱。据说,秦始皇东巡,就曾到这儿来寻求过长生不老之药。以后,汉武帝又接踵而来,寻仙觅宝。?


  他们当然是空手而回,但是,这仙境的美名,却一直久传不衰。?


  记得童年在学校读《幼学琼林》时,就读到过这样的句子:?


  蓬莱弱水三千里,非飞仙不可渡。……?


  教师在讲解时,还加以发挥说:?


  “那三千里弱水,连鸡毛都要沉底,船舶就更是浮载不起,所以只有神仙才能飞渡。”?


  也曾读过白居易的“长恨歌”,其中有两句:?


  海上有仙山?


  山在虚无缥缈间?


  富于幻想的童心,每每随着这些优美的神话传说,去神游那蓬莱仙境,飞渡那弱水三千。?


  如今,当亲眼看这山、这海、这阁的时候,那虚幻神秘的色彩,仍不稍衰。?


  我站在这蓬莱阁上,向北眺望,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这一天,天气半晴半阴,当云开日出时,可以看到长山列岛中的一群岛屿,象一颗颗绿色的宝石,镶嵌在碧蓝的大海之中;而当海上飘浮着一片白的云雾时,那些岛屿就在这云雾中时隐时现,若有若无。这时候,蓬莱阁也裹在那白的云雾之中,时隐时现迷离缥缈。一阵风过处,这阁显出了它雄伟的姿态,□飞高翘,朱栋流云,象要凌空飞去的样了;一阵烟涌来,这阁就隐没在烟雾之中,影影卓卓的,现出一片朦朦胧胧的影子,这就更增加了虚幻缥缈的感觉,神秘荡摇的色彩。在这种时刻,这岛,这阁,这山,这海,每每使人想起了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在蓬莱,被称为“神仙现市”,是蓬莱有名的八大景之一。而蓬莱之被称为仙境,和这儿的海市蜃楼有很大关系。?


  由于特殊的环境条件,这儿每年的春夏秋三个季节,常有海市出现。这出现的方向,是在蓬莱阁北面的大海之中。当海市出现时,只见北面海天相连之处,原先浮在海上的岛屿消失不见了,海面上突然出现一片从未见过的景致,有时是奇峰突兀,山峦相绵;有时是古木参天,荒村野寺。有时是劈面出现一座城市,城市中楼房林立,街道纵横,车马行人,熙熙攘攘……?


  这种虚幻的奇景,风靡了多少游人。多少人慕名而来,希望能有幸一睹为快。今天,我也是不住地眺望北面的大海,希望能看到这一奇景。可是,它却始终没有出现。这种机缘,实在是太难得了。?


  人们告诉我:有一个电影厂的摄影师,为了拍摄海市,每天拿着摄影机,到蓬莱阁上去等待,他等了好几个月,海市一直没有出现。后来,他等得不耐烦了,准备回厂了,还在他忙于整理行装时,海市突然出现了。当他闻知后,拿着摄影机跑去时,海市已经消失了。他连连地跺着脚,悔恨不迭。?


  据说,直到现在,还没有那个电影厂拍摄下海市的奇景。原因就是它出现得得太突然,而又消失得太快。但也有例外,文化局张局长告诉我:一九八一年七月十日下午出现的一次海市,竟延续了四十分钟之久,为历史上所少见。那一天,天气晴朗,远处的海面上,飘浮着一层淡淡的薄雾。两点四十分,对面庙岛南侧的海面上,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两个小岛,十分钟后,这小岛的轮廓越来越清楚。岛上的山峰、树木道路,还有掩映在树木丛中的楼阁以及行人、车辆,都清晰可辨。这一天,在蓬莱阁上游览的五百多人,都看到了这个奇观。?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一天的游客们有福了。?


  最有趣的还是我们的那位苏东坡老先生。?


  他在宋神宗元年(公元年),从黄州调至蓬莱,只干了五天登州知府,就又奉调进京。他听说这儿常有海市,就渴望一睹为快。可这时已是冬天,早过了出现海市的季节,于是,这老先生心血来潮,竟然仿效韩愈游南岳遇雨而祈神开云的故事,裨求海神,赐他海市一观。这当然是白费心机,可他居然以浪漫主义的想象力,写出一首《登州海市》的诗。诗云:?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


  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


  寒岁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


  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


  ……?


  ……?


  这首诗,前面还有个小序:?


  予闰登州海市旧矣。父老云:“尝出于春夏,今岁晚,不复见矣。”予天官五日而去,以不见为恨,褥于海神广德王之庙,明日见焉。乃作此诗。?


  说得活灵活现,煞有介事。其实,苏东坡并未真地看到过海市,他对海市的描绘,只不过是人们的传说和自己的想象罢了。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许多传说和神话不就是这种浪漫主义的产物吗??


  还有一种更浪漫的说法是:这海市,是从大蛤蜊精嘴里喷出的气化成的。所以苏东坡的诗中,就有着“岂有贝阙藏珠宫”之句。但这种传说,也和蓬莱这个得天独厚的海域中盛产种种珍贵的贝类海味有关。在庙岛以北的海面上,有一个地方叫珍珠门。由于海流及地形的关系。珍珠门以内,产生许多别处罕见的珍贵海味,比如海参,这儿的海参是海参中最好的品种——刺参。鲍鱼,这儿的鲍鱼也是别处所没有的紫鲍。还有一种制造干贝的美味——扇贝。这儿的扇贝特别多,特别大,特别美丽,那扇子形贝壳上,布了红玛瑙似的条形花纹,贝壳张开,露出了白玉般的肉柱。所以人们说它能吐气成云,幻为海市。这些罕见的珍品,只须在珍珠门以内生长,而珍珠门外,却很难看到。这样,珍珠门也就带有一种神秘的色彩了。?


  八仙过海的神话,也产生在这里。?


  在蓬莱阁上,一位名叫柳妍的年青姑娘——蓬莱文管所的讲解员,把这个神话传说,讲得有声有色。她说:?


  “……我们都听说过八仙醉酒的故事。传说,他们就是在这蓬莱阁上喝醉了酒过海的。他们为了显示自己的神通,就不乘船,而凭着各自的宝物漂洋过海。蓝采和手里擎着一只花篮,他是八仙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当时才十五岁;汉钟离的宝物是蒲扇,他躺在这蒲扇上,凌波破浪;韩湘子是唐朝大文学家韩愈的侄子,他的宝物是一只洞箫,他把洞箫一吹就随着那悦耳的乐声飞过了海洋;吕洞宾是八仙中的头头,他的宝物是宝剑;何仙姑是八人中唯一的女性,她手里擎的是一枝荷花;铁拐李的宝器是个葫芦;曹国舅的宝物是云板;张果老的宝器是渔鼓,这怪老头儿,喜欢倒骑毛驴,日行万里。据说,河北的赵州桥上,还有他骑驴留下的脚印呢。好,他们就这样各自拿着自己的宝器,破浪出海了。有个成语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典故就是由此而来。其实呢,这八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神仙,而是八名囚犯。古时候,这蓬莱对面的庙岛,名叫沙门岛,是专流放囚犯的地方,有些古典小说和戏曲中说‘发配沙门岛’,就是这个庙岛。有一次,沙门岛上有几个囚犯,趁着黑夜,抱着门板、葫芦等物件,漂过大海,逃走到了蓬莱,于是,人们就把他们说成是神仙,越传越神。从此就产生了八仙过海的神话。”?


  越狱的囚犯,演绎成了神通广大的神仙,这是人们对于这些反抗封建官府的囚犯们的同情,也是对他们的勇敢行动和冒险精神的赞赏。这想象力,是够丰富的了,也够浪漫了。据说,有一家电影厂,还在蓬莱拍摄过关于“八仙过海”的神话故事片呢。?


  这一些,恐怕都是蓬莱被称为仙景的原因吧。?


  但是,我觉得:来到蓬莱阁上,除去使人感到它的风光优美和神秘色彩之外,最明显的,还是那一股强烈的火辣辣的爱国激情,直在人们的心头汹涌。?


  正是这优美的风光,大好的河山,使人感到祖国的可爱,而这儿的历史、人物,和它的地理环境,就更加激发着人们的爱国热情。那雄伟的水城和抗倭名将戚继光一门忠勇的事迹,正是这蓬莱阁的另一光辉,也是它的骄傲。?


  这水城建筑在丹崖山下,蓬莱阁东侧,这个雄伟的军事设施,它的前身,是北宋庆历二年(公元2)建置的刀鱼寨,是为了巡守海防而建的。明时倭寇猖獗,不时从海上登陆骚扰。于是,明洪武九年(公元年)在这儿设立登州卫,垒土筑墙,名“备倭城”,以后又几次修建,使得它更加雄伟坚固,结构巧妙。它周长约三华里,那坚固的城墙,从丹崖山顶,蓬莱阁东侧,蜿蜒而下,一直伸展到山脚下面,形成倚山临海之势。水城的水,是从北面的大海里引进来的,设有两个水门,水门上设有巨大的水闸,平时闸门开放,船舶可以自由出入;一旦有事,关上水闸,就可切断海上通道。水门外面的东西两侧,各有炮台一座,互为犄角,控制着附近海面。?


  明朝抗倭名将戚继光,就曾在这儿,凭着这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水城,守卫着西到莱州,东到宁海的千里海岸,进行抗倭斗争,也凭着这构造巧妙形势险要的水城,训练水师,加强战备。?


  戚继光,就是这蓬莱人。他出生于将门之粗,祖辈六代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这个从水就在忠心保国抗御侮的家庭熏陶下一成长的将门之子,十六岁就担任了登州指挥佥事之职,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


  小筑惭高枕?


  忧时旧有盟?


  呼樽来揖客?


  挥尘从谈兵?


  云护牙签满?


  星含宝剑横?


  封侯非我意?


  但愿海波平?


  这是戚继光的一首五律明志诗。从这首诗里,我们可以看出这位民族英雄的伟大抱负和爱国激情。戚继光因战功卓著,官至太子太保、左都督,后又加封少保。而他却不慕功利,一心念着抗倭的大业,国家的靖平。“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多么崇高的情怀啊!?


  他的另一首七律《过文登营》,更抒发了他的这种一心为国崇高情怀:?


  冉冉双帆渡海涯?


  晴烟低护野人家?


  谁将春色来残堞?


  独有长风送短笳?


  水落尚存秦代石?


  潮平不见汉时槎?


  遥知百图微茫外?


  未敢忘危负的华?


  戚继光时刻没有忘记的倭寇的猖獗,他未负年华,十六岁袭任登州卫指挥佥事,二十六岁又晋升为署部指挥佥事,担当起防御山东沿海倭寇的重任。全一面率部与倭寇作战,一面在水城操练水师,加强战备。经过多次战斗,山东沿海的倭患终于平息。而东南沿海的倭患又起。于是,他又被调任浙江都司佥事,镇守宁波一带海面,并以农民和矿工,组织一支骁勇善战的戚家军,屡挫倭寇,一次就歼战五千多名,终于把倭寇赶出了浙江沿海。以后,当福建又有了倭寇骚扰时,戚继光又奉命援闽,迅速荡平了横屿、牛田、林墩三大倭寇巢穴。不久,东南沿海,也告靖平了。?


  这位在中华民族的抗御外侮的史书上,写下了光辉一页的战功显赫的民族英雄,到老年时,遇到了奸臣的弹劾,又回到了老家蓬莱,在水城旁边的蓬莱城里,度过了他的残年。一个传说是,最后他还是死于权臣的阴谋暗杀之中。我曾看一过香港拍的一部电影《密杀令》,写的就是戚继光怎样被权臣的毒药毒死的。看过后,心情一直沉重了好多天。?


  为了纪念这位抗倭名将,人们在戚家祠堂旁边,修了一座高大的牌楼:“父子总督”坊。这牌楼,至今还巍然耸立地蓬莱城里,激励着千百万游人的爱国热情。?


  站在这蓬莱阁上,远眺那碧波万顷水天一色的辽阔海域,俯瞰这气势雄伟构造巧妙的水城,怎能不使人缅怀那过去的伉倭英雄,激发起今天的爱国激情呢。?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当年冯玉祥将军在登临蓬莱阁时题下的“碧海丹心”四个大字,正是这种心情的抒发。?


  那是一九三四年五月,冯玉祥怀着抑郁的心情,从泰山来到了蓬莱。九·一八事变,日本帝国主义的猖狂侵略,激起了全国人民的抗日浪潮。做为爱国将领的冯玉祥先生,力主抗战,并与共产*合作,组织民众抗日同盟军,进行了举国闻名的察哈尔抗战。但却因遇到了蒋介石的破坏和日寇的进攻而失败,冯玉祥被迫息影泰山,忧愤难平。在来到蓬莱的当天,他就去瞻仰了戚继光的祠堂,并写了一副对联,刻在戚祠。这对联是:?


  先哲捍宗邦,民族光荣垂万世。?


  后生驱劲敌,愚忱惨淡继前贤。?


  以后,他又在蓬莱阁上,疾挥巨笔,写下了:“碧海丹心”四个大字。?


  这字,苍劲凝重,充分表达了冯玉祥的爱国激情,也充分流露出他心中的抑郁悲愤之忱。?


  是的,当我们看着这刻石时,完全可以想见当年冯玉祥登临蓬莱阁的心情:东北沧陷,全国人民的抗日激情,象火山爆发;而他却被迫隐居山林,以读书习字打发光阴,而当他站蓬莱阁上,纵目远眺,望着大海那边的东北大地上,敌骑纵横,妖气四起,而他地被束住了手脚,无能为力。他还不能“继前贤”,象戚继光那样的“驱劲敌”,而却只有向着这万顷碧海,表抒他的一片丹心了!?


  这是冯玉祥将军的悲剧,也是历史的悲剧。?


  当然,这悲剧的历史,如今是一去不复返了。但是,这蓬莱阁的风物,却永远激励着人们的爱国激情。我看到,就在这蓬莱阁上,当人们听到讲解员讲解上面我写到了那些历史事实时,许多人的脸上,都表现出了激动的神色。有一位身着军服的海军战士,站在“碧海丹心”的刻石旁边,默默地用食指在他的胸前用力地写下了“碧海丹心”四个大字,然后,转回身去,高高地抬起头来,仰望着水天一碧的茫茫大海,脸上的神色,是那么庄严肃穆。?


  我深深地理解他的感情。?


  他是要把这“碧海丹心”四个大字,牢牢地刻在他那火热的心中。这,不也正是所有的人的共同情感吗??


  是的,如今,当我们站在蓬莱阁上,看着这仙境优美风光,眺望着水天苍茫一碧无垠的辽阔海域,缅怀着先烈们御侮卫国的英雄业绩时,怎能不倍加感到我们祖国的可爱,民族自豪,自己的神圣职责呢??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上海?

.力与美的交响


  叶廷芳?


  多少年了!总想领略一下黄河上游刘家峡水库的雄奇风采。去年夏季,承蒙刘家峡水电厂的美意,我终于如愿以偿。?


  刘家峡峡谷,蜿蜒十五公里。千百年来,每当大雨滂沱,它就卷起滔天浊浪,常常以每秒七千立方米的流量,从峡口喷涌而出,像发疯的巨龙,无法无天,不知制造了多少起毁灭生灵的惨剧!面对这不可抗拒的自然破坏力,黄河儿女世世代代重复着一个心声:何时缚住苍龙?二十世纪下半叶,乾坤终于倒转:一九六八年,一座一百四十七米高的钢筋水泥巨坝在这里奇迹般矗立而起,制服了黄河巨龙的野性,并令它驯服地发出一百二十二点五万千瓦的电力,造福于千百万黄河儿女。这座大坝之宏伟,当年曾是“亚洲之最”。她是大禹子孙治水的丰碑,是人的力量的确证。?


  大坝挡住了五十七亿立方米的河水,使黄河上游八十公里的河段成了清水盈盈的高原湖泊,面积达一百三十平方公里。这可是个巨大的“聚宝盆”,其可观的经济效益暂且不说,仅就其蕴蓄的旅游资源而言就非同小可,这就是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的相依相衬;现代文明与古代艺术的交相辉映。而在众多的人文景点中,尤以水库尽头的炳灵寺为其“皇冠”。她是全国十大石窟艺术的胜地之一,有一千六百年的历史,属于国务院确定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列。她于大坝一前一后,一个代表美,一个象征力,合抱着一潭滢滢玉液,古代艺术精神与现代物质文明通过这“玉液”的脉脉传情,彼此交融在一起。?


  作为旅游胜地的刘家侠水库,其天然布局与结构可谓匠心独具。你若乘上游艇,在峡谷中蜿蜒十五公里,饱鉴了两岸崇山峻岭的雄奇、险拔之后,迎接你的是一望无际的浩森“海洋”。纵目远眺,让自己的心胸扩展得像湖面那样开阔;或者随着导游的指引驰骋自己的想象:一会儿跃上那形状毕肖的“笔架山”,让水库千种奇观尽收眼底;一会儿遁入万顷烟波之下,去追寻当年大禹治水的遗迹,并将刘家峡今天发生的一切告慰大禹的英魂;或去探访丝绸之路上当年繁华的临津古渡,领略一番古人用羊皮筏子摆渡的情趣;当然也可以去寻访明代将领刘伯温,体尝一下他为那位明代开国明君寻找“长生不老”的仙草的艰辛……正当你沉醉的时候,不料又突然发现:“不好了!怎么湖面越来越窄,仿佛我们的游艇正驶向绝处,莫非真的“山重水复疑无路”了?且慢,游艇突然来了个急转弯——嗬,“柳暗花明又一村”!但这个叫作“小积石山”的“村”却是何等壮观!远远近近,万仞峭壁悬崖,千峰竞拔,至此,水库的自然景观已达到极致。然后跟着大家下船,向这个胜地的“压轴之作”——炳灵寺奔去。从自然景观的饱览,转入对人文景观的陶醉。在炳灵寺,面对一百三十八个石窟,龛中八百身大小不一、神态各异的佛像和九百多平方米的绚丽壁画确良,你不但会钦佩古代匠人在石窟艺术上那种鬼斧神工之高超,而且会惊叹祖先对宗教信仰之虔诚,以及由这虔诚产生的对艺术追求的毅力之惊人。?


  若把两小时游艇路程的水库比作一座“大观园”,则“园”内上述景点可谓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尤其是那气势磅礴的大坝与宁静古朴的石窟,一前一后扼守着全园,好比两座宏伟的历史门楼,闪烁着不同时代人类最高智慧之光,一个让人发思古之幽情,一个令人萌时代之豪兴。这是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合唱,是力与美的交响。?

.游南三联岛


  周立波?


  不久以前,在一个温暖的日子里,我们游历了南三联岛。?


  岛在湛江东面的近海,上午九时,从广州湾的旧码头搭上登陆艇,我们坐在甲板。海里有风,略带凉意。一望深蓝的水面,有几只木船,扬起黄褐色风篷,悠然地无声地移动。对面靠左,在目力能及的地方,依稀显露的黑沉沉的一线,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启碇以后,小艇渐渐发挥积极性,越走越快了。机舱里,马达发出跟普通轮船一样的热闹的声响。波浪不大,船身一点也不颠簸。约莫一个钟头的光景,我们就看见了岛上的碧绿的林带和雪白的沙滩。水手们一边用绳尺测量海水的深浅,一边把船慢慢地驶近沙岸,随即放下船头的搭板。大家跳到岸上,横过沙滩;公路上有一辆卡车在等待着。人们纷纷上了车。我正患伤风,李立同志要我坐在司机座舱里,另外有位同志跟我坐在一起。车子前进时,承他一路介绍岛上的情况。他说,先前的南三是一个贫瘠的荒岛,树木稀零,淡水奇缺,粮食产量低,居民吃不饱。民间有句话,“有女不嫁南三仔”;只隔一条狭窄的海峡,陆上的姑娘昌不肯到这里来的。现在,这十一个互不相联的小岛,除特呈岛外,都联成了一片。气魄宏伟的勤劳的人民,在*的领导之下,发挥了移山倒海的威力。他们筑起了十四条长长的海堤,把九个小海从大洋截开,使它们变成几万亩良田,平整地种水稻,插红薯;低洼处蓄积雨水,来灌溉田土,供人饮用。现在,南三岛已经是个富庶、美丽的地方。?


  车子驰过一段略低的大路,两旁是平阔的水田。同座说:“这里从前就是海。”?


  车子“飘”过了“海峡”,在铺满黄沙和衰草的路上继续往前跑。沿途惊走了好多鸡鸭。一群毛羽灰黑的阳江鹅看见车来了,边躲边叫,其中有只大公鹅威武地把颈子伸起,嘎嘎地大嚷,声音压倒了它的同伴的合唱。一群雪白的鸭子在池沼里结成整齐的一片,从容地游走,讲解的同志说,这是北京鸭;它们从冰天雪吃青草,忽然听见背后发出一种稀有的,越来越近的音响,它回赛一赛脚劲,但由于肚子太大,脂肪也过于丰富,才跑一小段,只得认输,拐弯闪到水田里去了。广东三鸟多,在这条路上也看得出来。广东的牛大都壮实,可见饲料是足的。?


  一畦畦红薯的翡青的叶子,有的封了垅,开着蓝色的喇叭花;有的才插下。在这岛上,跟广东其他的地方一样,一年到头都是无霜期,都宜于栽种,只要有水、有肥、有足够的劳力。?


  红薯土和蔬菜园的四围土埂上,蓄着仙人掌,据说是当作篱笆,防止猪牛践踏作物的。?


  到达一段低洼的湿地,这里从前也是海,人们正在用木头垫高路面,车子只好停下来等待。李立同志说,“我们走路吧。”大家就弃车步行。穿过一片木麻黄丛林,我们到了灯塔公社的办公楼。这楼有两层,是用木麻黄造的。走上不陡的木梯,来到二层一间长长的大房里,我们分散坐在木椅子和木凳子上面,一痊赤脚姑娘一连端出三大盆花生。我们这起人,无论男和女,因为走了一段路,对待花生都表现了异常的热情。随后,赤脚姑娘又端上了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来。?


  吃罢饭,大家就座。区委有位同志挂起一幅画在白布上面的地图。手指挂图,他殷勤地运用好多数字来介绍岛上过去和现在的景况。岛上的*的区委会领导着三个公社。原先,这里怕旱怕风也怕沙。四周被水包围的一片片土地,却缺乏淡水。挖井很困难,掘浅了,没有水,打深了,沙壁会塌。现在,人们堵起九个海把它们变成了九片小平野;在低洼地方,社员们筑堤蓄水,造成水库,灌田饮用和养鱼。?


  岛上风多。年秋天那次十二级台风,给人们留下可怖的印象。台风一起,飞沙走石;吹断的树木到处乱撞;房屋的顶盖飘上了天空;人畜也死去不少。而海滩的流沙,凭着风浪和潮汐的推力,成年累月往里边移动,淹没近海的村庄和田亩。?


  三种灾难,多少年来,岛上的人们都无法抵御,只好把它们归于天意。?


  解放后,*和政府发现了木麻黄这一种宝树。?


  木麻黄、相思树和大叶桉,同是炎州速长的坚木,防风的能手。木麻黄尤为珍贵,这种树木容易种,把它随手插在沙地里。十株准有九株活,而且长得快,三五年可以成林。它有一个怪脾气,喜欢海边贫瘠的含碱的沙地;如果把它插在不长庄稼的荒滩,它会一股劲地往上长。要是优待它,邀请它到好的土壤去安家,它倒懒洋洋地不肯长,几年都保持萎靡不振的原来的样子。几年以来,南三联岛的人们在环绕全岛的荒沙地里,种了四千三百万棵木麻黄。如今,这里已经形成一条宽阔的、稠密的林带。它不但能够防风,沙灾也给消灭了。潮水推搡着海沙往岸上奔带。它不但能够防风,沙灾也给消灭了。潮水推搡着海沙往岸上奔袭,碰到新来的木麻黄硬汉,只好站住脚;风浪卷起的第二批沙子,又被第一批同尖所阻挡,只得也往海里撤,把海水挤开,占住它让出的地盘。三年前,挨近海水栽了木麻黄的地方,到如今,沙滩加宽了一百米左右,又能栽种木麻黄。从前是沙淹回航;黄昏时节到达了湛江。?


  作者简介:周立波(——)现代著名作家。原名周绍仪,周凤翔,周奉梧。湖南省益阳县清溪村人。年开始写作,年参加左翼作家联盟,同年12月加入中国共产*,不久参加左联*团工作,任《每周文学》编辑。抗战开始,他作为战地记者,写了《晋察冀边区印象记》等报告文学。年到延安,任教于鲁迅艺术学院,后任《解放日报》副刊部副部长。年随王震三五九旅南下,次年随军回师北上。年冬到沈阳鲁迅艺术学院研究室主任。年回故乡落户,并任湖南省文联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他最有影响的代表作是长篇小说《暴风骤雨》,曾荣获斯大林文学奖金三等奖。他的主要作品还有长篇小说《铁水奔奔流》、《山乡巨变》;短篇小说集《铁门里》、《禾场上》;散文、报导集《战场三记》、《苏联札记》、《战地日记》、《散文特写选》等。年写了著名散文《韶山的节日》。年发表的《湘江一夜》,曾获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的作品,结构严谨,笔调轻松幽默,喜用方言。富有地方色彩?。

.海南杂忆


  茅盾??


  我们到了那有名的"天涯海角"。?


  从前我有一个习惯:每逢游览名胜古迹,总得先找些线装书,读一读前人(当然大多数是文学家)对于这个地方的记载--题咏、游记等等。?


  后来从实践中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办法。?


  当我阅读前人的题咏或游记之时,确实很受感染,陶陶然有卧游之乐;但是一到现场,不免有点失望(即使不是大失所望),觉得前人的十分华赡的诗词记骗了我了。例如,在游桂林的七星岩以前,我从《桂林府志》里读了好几篇诗、词以及骈四骊六的游记,可是一进了洞,才知道文人之笔之可畏--能化平凡为神奇。?


  这次游"天涯海角",就没有按照老习惯,皇皇然作"思想上的准备"。?


  然而仍然有过主观上的想象。以为顾名思义,这个地方大概是一条陆地,突入海中,碧涛澎湃,前去无路。?


  但是错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所谓"天涯海角"就在公路旁边,相去二三十步,当然有海,就在岩石旁边,但未见其"角"。至于"天涯",我想象得到千数百年前古人以此二字命名的理由,但是今天,人定胜天,这里的公路是环岛公路干线,直通那大,沿途经过的名胜,有盐场,铁矿等等:这哪里是"天涯"??


  出乎我的意外,这个"海角"却有那么大块的奇拔的岩石;我们看到两座相偎相倚的高大岩石,浪打风吹,石面已颇光滑;两石之隙,大可容人,细沙铺地;数尺之外,碧浪轻轻扑打岩根。我们当时说笑话:可惜我们都老了,不然,一定要在这个石缝里坐下,谈半天情话。?


  然而这些怪石头,叫我想起题名为《儋耳山》的苏东坡的一首五言绝句:?


  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遗!?


  感慨寄托之深,直到最近五十年前,凡读此诗者,大概要同声浩叹。我翻阅过《道光琼州志》,在"谪宦"目下,知谪宦始自唐代,凡十人,宋代亦十人;又在"流寓"目下,知道隋一人,唐十二人,宋亦十二人。明朝呢,谪宦及流寓共二十二人。这些人,不都是"补天遗"的"道旁石"么?当然,苏东坡写这首诗时,并没料到在他以后,被贬逐到这个岛上的宋代名臣,就有五个人是因为反对和议、力主抗金而获罪的,其中有大名震宇宙的李纲、赵鼎与胡铨。这些名臣,当宋南渡之际,却无缘"补天",而被放逐到这"地陷东南"的海岛作"道旁石"。千载以下,真叫人读了苏东坡这首诗同声一叹!?


  经营海南岛,始于汉朝;我不敢替汉朝吹牛,乱说它曾经如何经营这颗南海的明珠。但是,即使汉朝把这个"大地有泉皆化酒,长林无树不摇钱"的宝岛只作采珠之场,可是它到底也没有把它作为放逐罪人的地方。大概从唐朝开始,这块地方被皇帝看中了;可是,宋朝更甚于唐朝。宋太宗贬逐卢多逊至崖州的诏书,就有这样两句:"特宽尽室之诛,止用投荒之典"。原来宋朝皇帝放逐到海岛视为仅比满门抄斩罪减一等,你看,他们把这个地方当作怎样"险恶军州"。?


  只在人民掌握政权以后,海南岛才别是一番新天地。参观兴隆农场的时候,我又一次想起了历史的上的这个海岛,又一次想起了苏东坡那首诗。兴隆农场是归国华侨经营的一个大农场。你如果想参观整个农场,坐汽车转一转,也得一天两天。从前这里没有的若干热带作物,如今都从千万里外来这里安家立业了。正象这里的工作人员,他们的祖辈或父辈万里投荒,为人作嫁,现在他们回到祖国的这个南海大岛,却不是"道旁石"而是真正的补天手了!?


  我们的车子在一边是白浪滔天的大海、一边是万顷平畴的稻田之间的公路上,扬长而过。时令是农历岁底,北中国的农民此时正在准备屠苏酒,在暖屋里计算今年的收成,筹画着明年的夺粮大战吧?不光是北中国,长江两岸的农民此时也是刚结束一个战役,准备着第二个。但是,眼前,这里,海南,我们却看见一望平畴,新秧芊芊。嫩绿迎人。这真是奇观。?


  还看见公路两旁,长着一丛丛的小草,绵延不断。这些小草矮而丛生,开着绒球似的小白花,枝顶聚生如盖,累累似珍珠,远看去却又象一匹白练。?


  我忽然想起明朝正统年间王佐所写的一首五古《鸭脚粟》了。我问陪同我们的白光同志,"这些就是鸭脚粟么?"?


  "不是!"她回答。"这叫飞机草。刚不久,路旁有鸭脚粟。"?


  真是新鲜,飞机草。寻根究底之后,这才知道飞机草也是到处都有,可作肥料。我问鸭脚粟今作何用,她说:"喂牲畜。可是,还有比它好的饲料。"?


  我告诉她,明朝一个海南岛的诗人,写过一首诗歌颂这种鸭脚粟,因为那时候,老百姓把它当作粮食。这首诗说:?


  五谷皆养生,不可一日缺;谁知五谷外,又有养生物。茫茫大海南,落日孤凫没;岂有亿万足,垄亩生倏忽。初如凫足撑,渐见蛙眼突。又如散细珠,钗头横屈曲。?


  你看,描写鸭脚粟的形状,多么生动,难怪我印象很深,而且错认飞机草就是鸭脚粟了。但是诗人写诗人不仅为了咏物,请年它下文的沉痛的句子:?


  三月方告饥,催租如雷动。小熟三月收,足以供迎送。八月又告饥,百谷青在垄。大熟八月登,持此以不恐。琼民百万家,菜色半贫病。每到饥月来,此物司其命。闾阎饱半饼,上下足酒浆;岂独济其暂,亦可赡其常。?


  照这首诗看来,小大两熟,老百姓都不能自己享用哪怕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经常借以维持生命的,是鸭脚粟。?


  然而王佐还有一首五古《天南星》:?


  君有天南星,处处入本草。夫何生南海,而能济饥饱。八月风飕飕,闾阎菜色忧,南星就根发,累累满筐收。?


  这就是说:"大熟八月登"以后,老百姓所得,尽被搜括以去,不但靠鸭脚粟过活,也还靠天南星。王佐在这首诗的结尾用了下列这样"含泪微笑"式的两句:?


  海外此美产,中原知味不??


  年5月13日?


  作者简介:茅盾(--)现代著名作家,杰出的语言大量大师,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运动领导之一。原名沈德鸿,字雁冰。"茅盾"是年发表第一部小说《幻灭》时用的笔名,浙江省桐乡县乌镇人。从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年中学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预料第一类。年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任职,开始文学活动。年,与郑振铎、叶圣陶、王统照等人发起成立新文学运动中最早的文学团体"文学研究会",主编《小说月报》;同时,大量翻译了欧洲各个流派的文学和被压迫民族的文学。年春,到广州任国民*中央宣传部秘书。年,在武汉任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教官等职,担任汉口《国民日报》主笔。大革命失败后,东渡日本。年春回到上海,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并担任领导工作,与鲁迅等人一起,英勇地反对国民*政府的文化"围剿"。抗日战争期间,被选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曾任《文艺阵地》主编,香港《立报》副刊《言林》主编、《笔谈》主编。解放战争期间,由于国民*政府的迫害,去香港。年7月,当选为全国文联副主席和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主席。新中国成立后,担任过文化部部长、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副主席、全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还担任过《人民文学》、《译文》主编。他写了大量的小说、散文、杂文、文学评论等,年出版的《茅盾文集》十卷,包括六部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五十多篇短篇小说,一个剧本,十一部杂文、散文集。年,又出版《茅盾评论文集》两册。此外,还翻译了几十种外国文学著作。他最著名的代表作长篇小说《子夜》,是一部文学巨著,被译成多种文字。?


  年,在上海参加中国共产*。年以后,同*失去组织上的关系。临终前,向*提出,要求在他逝世之后追认为中国共产**员。中共中央根据他的要求和一生的表现,决定恢复他的中国共产**籍,*龄从年算起。?


  摘自:《人民文学》年6月号?

.秋的公园


  茅盾
  ?


  上海的秋的公园有它特殊的意义;它是都市式高速度恋爱的旧战场!淡青色的天空。几抹白云,瓷砖似的发亮。洋梧桐凋叶了,草茵泛黄。夏季里恋爱速成科的都市摩登男女双双来此凭吊他们那恋爱的旧战场。秋光快老了,情人们的心田也染着这苍凉的秋光!他们仍然携手双双,然而已不过是凭吊旧战场罢了!?


  春是萌芽,夏是蓬勃,秋是结实;然而也就是衰落!感情意识上颓废没落的都市摩登男女跳不出这甜酸苦辣的天罗地网。常试欲找出上海的公园在恋爱课堂以外的意义或价值来。不幸是屡次失败。公园是卖门票的,而衣衫不整齐的人们且被拒绝"买"票。短衫朋友即使持有长期游园券,也被拒绝进去,因为照章不能冒用。所以除了外国妇孺(他们是需要呼吸新鲜的空气的),中国人的游园长客便是摩登男女,公园是他们恋爱课堂之一(或者可以说是他们的户外恋爱课堂,他们还有许多户内恋爱课堂,例如电影院),正像"大世界"之类的游戏场是上海另一班男女的恋爱课堂。?


  一般的上海小市民似乎并不感到新鲜空气,绿草,树荫,鸟啼……等等的自然界景物的需要。他们也有偶然去游公园的,这才是真正的:"游园";匆匆地到处兜一个圈子,动物园去看一下,呀!连老虎狮子都没有,扫兴!他们就匆匆地走了。每天午后可以看到的在草茵上款款散步,在树荫椅上绵绵絮语的长客,我敢说什九是恋爱中的俊侣,几乎没有例外。?


  春是萌芽,夏是蓬勃,秋是结实,也就是衰落的前奏曲;过了秋,公园中将少见那些俊侣的游踪了,渐渐地渐渐地没有了。?


  然则明年春草再发的时候,夏绿再浓的时候呢??


  自然摩登男女双双的倩影又将平添公园的热闹,可已经不是(而且在某一意义上几乎完全不是)去年的人儿了。去年的人儿或者已经情变,或者已经生了孩子,公园对于他们失了意义了。经过了情变的男或女自然仍得来,可已不是"旧"的继续而是"新"的开始;他们的心情又已不同。很美满而生了孩子的,也许仍得来来,可已不是去年那个味儿了。?


  只有一年之秋的公园是上海摩登男女值得徘徊依恋的地方。他们中间的恋情也许有的已在低落,也许有的已到浓极而将老,可是他们携手双双这时间,确是他们生活之波的惟一的激荡。他们是百分之百的凭吊恋爱的旧战场!?


  这是都市式高速度恋爱必然的过程,为恋爱而恋爱者必然的过程,感伤主义诗人们的绝妙诗材!上海的摩登男女呀,祝福你们,珍重,珍重,珍重这刹那千金的秋光!感伤主义的诗人们呀!努力,努力,努力歌咏这感情之波动罢!因为这样的诗材,将来就要没有;这样的风光不会久长!?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八日?

.江南落雪


  古清生
  ?


  江南的冬天,总也是会落雪的。今年的冬天和往常的冬天一样,我从北京回到江南山坳上的小镇,就逢上了一场小雪,山野是一片的白。久长的时间里没有听到的八哥的叫声,也悉数地听到了,它们栖落在满是白雪的冬青树上,把叶子上的雪粉儿抖得纷纷扬扬,还原出冬青树的新鲜的绿色。旧历年已是很近了,城里已经禁绝的鞭炮,在小镇上仍是间或地哗嘭响起,老屋的房头,还是有米泡机吱吱地摇着。?


  但江南的雪,却总也是新鲜的,它是江南的冬天里开放的昙花,美丽且短暂。所以江南人士,也总是要怀着赏花的心情看雪,对那忽然一夜间白茫茫的山野感到无比的新奇。即便你是北方人,怕也会要对江南的雪发生别一样的心情。因为这里的雪,它生得很嫩,像小鸡小鸭的雏儿的绒毛,很轻很轻地覆盖在山野上,稍有阳光的触摸,它们就承受不住,会溶为清清的水滴,洗出泥土上的新绿。?


  我想,唯有现在,江南落雪的景致才符合我的心情。都市化的快节奏的竞争,人的心情愈渐浮躁,日前读到评论家雷达先生的一篇文章,提到我们是从浮躁时代进入一个缩略时代了,什么都在缩略,变得只剩主题而无转折。如我现在这样站在阳台上看雪花悠悠飘落,渐渐积白了山野的心情确难再得到。?


  然而,落雪的江南,无论如何是很值得一看的,即是匆匆一瞥,也能够留下久长的记忆。如今,雪是白了满山.从山中扯出一条涧来,涧上是些白的胖乎乎的卵石,清泉反到扭出一道乌亮,潺潺地往着山外流去。而田间是白茫茫的,近看却另有风景,因为那雪间,总是有一些盖不住的青苗,探出几片青青的叶子,还有一些冬天开放的小黄花,它们也会在雪中亮出几朵惊喜。水塘中更能见到一些水鸟,它们在一些枯荷间游大,被雪挤得小了的空间,并未使水鸟们感到困难。如是放眼看那山间的农户,红墙黑瓦的房屋,已让白雪压得低矮,一缕淡蓝的炊烟,袅袅地飘往山中,屋后的竹,也是垂下了枝头。这似乎还不能说明什么,因为落雪的江南,特别是我的山拗上的小镇,落雪以后,会有一种宁静,一种忽然而至的洁净,单纯和悠然。还有的是,毕竟江南有莽莽群山,雄峰耸立,波迭起伏,大写意地横亘在天地之间。而神秘的苍郁的森林,俱由雪来铺陈,山几乎成为白的群山,雪的群山,间或露出一两处褐色的山崖,绿的植被,红的梅花,有山鹰悠悠盘旋,寂静的雪谷,便是会幽幽传来一两声鸟啼或山麂的鸣叫,悠然而飘渺。?


  我以为,江南的雪景,最美丽的,要算那冰凌了。雪后一场小雨,那积雪的枝头会忽然挂起无数冰凌,如水晶般透明剔亮,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千万种光芒。最是那红梅腊梅,满树的梅花开放,忽然悉数冻在冰凌中,就如水晶中的花了。而花的细微处被冰凌放大,清亮又朦胧,冰的千种,花的千种,构成一个美妙而神奇的童话世界。那么,加以几处残雪的点缀,几束阳光的照耀,几只鸟雀的啼鸣,几道山泉的流淌,人在其中,梦耶幻兮,不知进入何境。?


  江南落雪,江南总要落雪,江南的雪总是给我们以纯洁的媚态,总是风情万种地装饰着江南的冬天,这并不算很冷但还是冷着的冬天,经由时间的封存,却能够暖暖地装在我的心里,像那冷冰却又热烈着的美酒。?


  摘自:《漂泊者的晚宴》作家出版社书籍?

.访八大山人的故居


  屠岸 ?


  我小时候,见到母亲常常临摹的国画中,有一幅八大山人的石头。有人说那里赝品,母亲却不管,说即使是冒充的,那画本身也还是好的,却有八大山人的风格。由于母亲的缘故,我对八大山人产生了钦慕之情。但对这位画家的生平,却不甚了了。那幅不知是赝品还是真迹的八大山人的画,也在抗战期间毁于日军的炮火之中了。谁知过了四十多年,在母亲去世多年之后,我却有机会访问了八大山人的故居。?


  那是一个阳光明朗的秋日,我和几个同志由于偶然的机会,来到了南昌市南郊的青云谱。这里是八大山人的故居。门前有绿水环绕,那是一片池塘,又象一个小湖。一个农家小女孩,在水边晾晒稻谷。我们走过水上的石桥,到了门前。门上署“青云谱”三字,但门紧闭着。我们叩开侧门,进入了庭院。?


  庭院内,小径曲折,花木清幽。迎面扑来一阵浓香,仿佛芬芳的液体在向四处流溢。那是香水月季,正盛开。忽而又飘来一阵带有甜味的清香,那是木樨花,尽管只有一点余韵了,却还是那样缕缕不绝。曲径旁,一株老桂似在点头迎接我们。接待我们的吴同志说,这株桂树已是八百多岁的高龄了。这时,张九龄的一句诗:“桂华秋皎洁”浮上了我的脑际。?


  青云谱,原名梅仙祠,建于西汉,距今已有两千多年。唐贞观时改名太已观。八大山人隐居的这里时,更名曰青云圃,有自耕自食之意。清乾隆时,有个状元,改其名曰云青云谱,意为有谱可查。这名称也就沿用下来了。然而我觉得,还是青云圃好。?


  八大山人本名朱耷,生于一六二六年,死于一七O年,活了八十一岁。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六子宁献王朱权的第九代后裔。朱权封藩在南昌,因而朱耷也称南昌人。一六四四年明亡时,朱耷十八岁。他对清朝的统治强烈不满,有反清复明的想。他改了名字,做了和尚,又做道士,终身不仕清朝。他成了明末清初的著名画家,诗、书、画三者均有很高的成就。擅长花鸟山水,而以花鸟成就为最高。书法用秃笔,有其特有的风格。他的诗,已搜集到一百多首,但有不少诗内容隐晦,不大好懂。我们见到他的一张牡丹孔雀图片。这幅画上,除了石壁、竹叶、牡丹外,突出地画了两只拖着花翎子尾巴毛是三根。原来,清朝的大官们,帽子后面都拖着皇帝戴的“花翎子”,以标志官员等级,戴到三翎,就是最高的等级。而那块站不稳的、很快就要倒下的石头,则是象征清朝的政权,画上还题诗一首:“也雀名花雨竹屏,竹梢半墨生成。如何了得论三耳,恰是逢春坐二更。”三耳据说是暗示奴才听主子吩咐时耳朵特别尖,象比常人多一只耳朵。当时大臣们每晨上朝强烈地讽刺了清朝的奴才和清朝的政权。?


  我们又到一展室中,欣赏了八大山人的许多幅真迹。我对画上签名“八大山人”四字的写法特别感到兴趣。他把这四个字写得十分奇特,看上去有的象“哭之”二字,有的象“笑之”。他为什么这样写呢?我想,大概是哭明一代的覆亡,笑腼颜世故的奴才们之可耻吧。八大山人有个弟弟叫牛石慧,也是个画家,而他的签名“牛石慧”三字写得更奇特,仔细看去,竟是“生不拜君”四个字。兄弟俩这样签名,显然是有意为之。他们不愿向清朝的君主叩头,不愿“低眉折腰事权贵”,骨头还是硬的。?


  硬骨头,或者叫做骨气,这个东西,有人认为可贵,有人认为呒啥意思。你不待奉清朝,不过是怀念明朝而已,两者都是封建皇朝嘛!遗民,或者新贵,有什么本质的不同?然而我觉得,朱耷虽然是皇族后裔,但能保持一点民族气节,还是可爱的。他的反抗虽然是消极的。但毕竟是一种反抗。他宁肯把他的画赠给贫僧寒土,却坚决拒绝用它去向达官贵人献媚邀宠。他的画中透露出一种桀鳌不驯的性格,愤世嫉俗的情态,“冷眼向洋看世界”的风度,这些,在他那个时代,还是难能可贵的。我们今天是处在社会主义时代,与旧社会有着本质的不同。但是这种坚持正义的硬骨头精神,也还是需要的。我们看到,就在我们的时代,那种“没骨花卉”并没有绝迹。在林彪、“四人帮”肆虐的十年间,我们看过各种人物的登台表演。有人的面孔一天可以变三变;有人的骨头是棉花做的;有人不仅骨头轻,而且心肠黑。他们为了钻营拍马,捞权夺利,可以诬陷发迹,告密升宫,卖友求荣……对那些出卖自己的灵魂爬上高位的人,拿八大山人的画给他看,也许他会冒充风雅,但他是根本看不懂的。?


  青云谱是个芬芳、清静、高洁的所在。李白诗有云:“猎客张兔置,不能挂龙虎,所以青云人,高歌在岩户。”(《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朱耷可算是“青云人”,青云谱可算是“岩户”了。这个“青云”可是不同于薛宝钗絮词“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中的“青云”呵!?


  时候不早了,我们不得不告别青云谱。出得门来,又见到晾在水边的庄稼。那农家女孩不见了,但一大片黄灿灿的稻谷,依然开在日光下曝晒着,发出一阵阵香味来。忽然又闻到从墙内逸出的几丝若有若无的木樨花香,一会儿,这花香和稻香就溶和在一起了。?


  归途中,酝酿了几个句子。回到旅舍,在台灯下,写成了这样一首诗:?


  八大山人有故居,青云圃挽碧莲湖。叩环只待樨迎客,问径欣逢花结庐。劲节仲昆留浪迹,佯狂哭笑入浮图。一生三绝诗书画,笔落人惊硬骨殊。?


  作者简介:屠岸,文学翻译家、作家。原名蒋壁厚。生于年。江苏省常州市人。在上海交通大学铁道管理系学习时,即对文学有浓厚的兴趣,曾与朋友合办油印诗刊《野火》。年,加入中国共产*;在这年,开始写作并翻译外国诗歌。年,在上海市文艺处从事戏曲改革工作。年至年,任华东《戏曲报》编辑,翻译出版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诗歌工作者在苏联》。年至年任《戏剧报》常务编委兼编辑部主任。年参加中国作家协会和中国戏剧家协会。翻译出版了南斯拉夫名居《大臣夫人》。年以后任剧协研究室副主任。年以后,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委委员,现代文学编辑室副主任、主任。除出版的翻译作品外,还发表许多篇诗歌、杂文和文艺评论。?

.囚绿记


  陆蠡? ?


  这是去年夏间的事情。?


  我住在北平的一家公寓里。我占据着高广不过一丈的小房间,砖铺的潮湿的地面,纸糊的墙壁和天花板,两扇木格子嵌玻璃的窗,窗上有很灵巧的纸卷帘,这在南方是少见的。?


  窗是朝东的。北方的夏季天亮得快,早晨五点钟左右太阳便照进我的小屋,把可畏的光线射个满室,直到十一点半才退出,令人感到炎热。这公寓里还有几间空房子,我原有选择的自由的,但我终于选定了这朝东房间,我怀着喜悦而满足的心情占有它,那是有一个小小理由。?


  这房间靠南的墙壁上,有一个小圆窗,直径一只左右。窗是圆的,却嵌着一块六角形的玻璃,并且在下角是打碎了,留下一个大孔隙,手可以随意伸进伸出。圆窗外面长着常春藤。当太阳照过它繁密的枝叶,透到我房里来的时候,便有一片绿影。我便是欢喜这片绿影才选定这房间的。当公寓里的伙计替我提了随身小提箱,领我到这房间来的时候,我瞥见这绿影,感觉到一种喜悦,便毫不犹疑地决定下来,这样了截爽直使公寓里伙计都惊奇了。?


  绿色是多宝贵的啊!它是生命,它是希望,它是慰安,它是快乐。我怀念着绿色把我的心等焦了。我欢喜看水白,我欢喜;看草绿。我疲累于灰暗的都市的天空,和黄漠的平原,我怀念着绿色,如同涸辙的鱼盼等着雨水!我急不暇择的心情即使一枝之绿也视同至宝。当我在这小房中安顿下来,我移徙小台子到圆窗下,让我的面朝墙壁和小窗。门虽是常开着,可没人来打扰我,因为在这古城中我是孤独而陌生。但我并不感到孤独。我忘记了困倦的旅程和已往的许多不快的记忆。我望着这小圆洞,绿叶和我对语。我了解自然无声的语言,正如它了解我的语言一样。?


  我快活地坐在我的窗前。度过了一个月,两个月,我留恋于这片绿色。我开始了解波越沙漠者望见绿洲的欢喜,我开始了解航海的冒险家望见海面飘来花草的茎叶的欢喜。人是在自然中生长的,绿是自然的颜色。?


  我天天望着窗口常春藤的生长。看它怎样伸开柔软的卷须,攀住一根缘引它的绳索,或一茎枯枝,看它怎样舒开折叠着的嫩叶,渐渐变青,渐渐变老,我细细观赏它纤细的脉络,嫩芽,我以揠苗助长的心情,巴不得它长得快,长得茂绿。下雨的时候,我爱它淅沥的声音,婆娑的摆舞。?


  忽然有一种自私的念头触动了我。我从破碎的窗口伸出手去,把两枝浆液丰富的柔条牵进我的屋子里来,教它伸长到我的书案上,让绿色和我更接近,更亲密。我拿绿色来装饰我这简陋的房间,装饰我过于抑郁的心情。我要借绿色来比喻葱笼的爱和幸福,我要借绿色来比喻猗郁的年华。?


  绿的枝条悬垂在我的案前了,它依旧伸长,依旧攀缘,依旧舒放,并且比在外边长得更快。我好像发现了一种“生的欢喜”,超过了任何种的喜悦。从前我有个时候,住在乡间的一所草屋里,地面是新铺的泥土,未除净的草根在我的床下茁出嫩绿的一芽苗,草菌在地角上生长,我不忍加以剪除。后来一个友人一边说一边笑,替我拔去这些野草,我心里还引为可惜,倒怪他多事似的。?


  可是每天在早晨,我起来观看这被幽的“绿友”时,它的尖端总朝着窗外的方向。甚至于一枚细叶,一垄卷须,都朝原来的方向。植物是多固执啊!它不了解我对它的爱抚,我对它的善意。我为了这永远向着阳光生长的植物不快,因为它损害了我的自尊心。可是我系住它,仍旧让柔弱的枝叶垂在我的案前。?


  它渐渐失去了青苍的颜色,变成柔绿,变成嫩黄,枝条变成细瘦,变成娇弱,好像病了的孩子。我渐渐不能原谅我自己的过失,把天空底下的植物移锁到暗黑的室内;我渐渐为这病损的枝叶可怜,虽则我恼怒它的固执,无亲热,我仍旧不放走它。魔念在我心中生长了。?


  我原是打算七月尾就回南去的。我计算着我的归期,计算这“绿友”出牢的日子。在我离开的时候,便是它恢复自由的时候。?


  芦沟桥事件发生了。担心我的朋友电催我赶速南归。我不得不变更我的计划,在七月中旬,不能再留连于烽烟四逼中的旧都,火车已经断了数天,我每日须得留心开车的消息。终于在一天早晨候到了。临行时我珍重地开释了这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国人。我把瘦黄的枝叶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向它致诚意的祝福,愿它繁茂苍绿。?


  离开北平一年了。我怀念着我的圆窗和绿友。有一天,得重和它们见面的时候,会和我面生么??


  摘自:《囚绿记》,文化生活出版社一九四零年人月初版?

.天山景物记


  碧野 ?


  朋友,你到过天山吗?天山是我们祖国西北边疆的一条大山脉,连绵几千里,横亘准噶尔盆地和塔里木盆地之间,把广阔的新疆分为南北两半。远望天山,美丽多姿,那长年积雪高插去霄的群峰,象集体起舞时的维吾尔族少女的珠冠,银光闪闪;那富于色彩的不断的山峦,象孔雀正在开屏,艳丽迷人。?


  天山不仅给人一种稀有美丽的感觉,而且更给人一种无限温柔的感情。它有丰饶的水草,有绿发的似的森林。当当披着薄薄云纱的时候,它象少女似的含羞;当它被阳光照耀得非常明朗的时候,又象年轻母亲饱满的胸膛。人们会同时用两种甜蜜的感情交织着去爱它,既象婴儿喜爱母亲的怀抱,又象男依偎自己的恋人。如果你愿意,我陪你进天山去看一看。?


  雪峰·溪流·森林?


  七月间新疆的戈壁滩炎暑逼人,这时最理想是骑马上天山。新疆北部的伊犁和南部的焉耆都出产良马,不论伊犁的哈萨克马或者焉耆的蒙古马,骑上它爬山就象走平川,又快又稳。?


  进入天山,戈壁滩上的炎暑就远远地被撇在后边,迎面送来的雪山寒气,立刻会使你感到象秋天似的凉爽。蓝天衬着高矗的巨大的雪峰,在太阳下,几块白云在雪峰间投下云影,就象白缎上绣上了几朵银灰的暗花。那融化的雪水,从高悬的山涧、从峭壁断崖上飞泻焉,象千百条闪耀的银链。这飞泻下来的雪水,在山脚汇成冲激的溪流,浪花往上抛,形成千万朵盛开的白莲。可是每到水势缓慢的洄水涡,却有鱼儿在跳跃。当这个时候,饮马溪边,你坐在马鞍上,就可以俯视那阳光透射到的清澈的水底,在五彩斑谰的水石间,鱼群闪闪的鳞光映着雪水清流,给寂静的天山添上了无限生机。?


  再往里走,天山越来显得越优美,沿着白皑皑群峰的雪线以下,是蜿蜒无尽的翠绿的原始森林,密密的塔松象撑天的巨伞,重重叠叠的枝桠,只漏下斑点点细碎的日影,骑马空行林中,只听见马溅起漫流在岩石上的水声,增添了密林的幽静。在这林海深处,连鸟雀也少飞来,只偶然能听到过错处的几声鸟鸣。这时,如果你下马坐在一块岩石上吸烟休息,虽然林外是阳光灿烂,而遮去了天日的的密林中却普耀着你烟头的红火光。从偶然发现的一棵两棵烧焦的枯树看来,这里也许来过辛勤的猎人,在午夜中他们生火宿过营,烤过猎获的野味。这天山上有的是成群的野羊、草鹿、野牛和野骆驼。?


  如果说进到天山这里还象是秋天,那么再往里走就象是春天了。山色逐渐变柔嫩,山形也逐渐变得柔和,很有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嫩脂似的感觉。这里溪流缓慢,萦绕着每一个山脚,在轻轻荡漾着的溪流两岸,满是高过马头的野花,红、黄、蓝、白、紫,五彩缤纷,象织不完的织锦那么绵延,象天边的彩霞那么耀眼,象高空的长虹那么绚烂。这密密层层成丈高的野花,朵儿赛八寸的玛瑙盘,瓣儿赛巴掌大。马走在花海中,显得格外矫健,人浮在花海上,也显得格外精神。在马上你用不着离鞍,只要稍微伸手就可以满怀捧到你最心爱的大鲜花。?


  虽然天山这时并不是春天,但是有哪一个春天的花园能比得过这时天山的无边繁花呢??


  迷人的夏季牧场?


  就在雪的群峰的围绕中,一片奇丽的千里牧场展现在你的眼前。墨绿的原始森林和鲜艳的野花,给这辽阔的千里牧场镶上了双重富丽的花边。千里牧场长着一色青翠的酥油草,清清的溪水齐着两岸的草丛在漫流。草原是这样无边的平展,就象风平浪静的海洋。在太阳下,那点点水泡似的蒙古包在闪烁着白光。?


  当你尽情策马在这千里草原上驰骋的时候,处处都可以看见千百成群肥壮的羊群、马群和牛群。它们吃了含有乳汁的酥油草,毛色格外发亮,好象每一根毛尖都冒着油星。特别是那些被碧绿的草原衬托得十分清楚的黄牛、花牛、白羊、红羊,在太阳下就象绣在绿色缎面上的彩色图案一样美。?


  有的时候,风从牧群中间送过来银铃似的叮当声,那是哈萨克牧女们坠满衣角的银饰在风中击响。牧女们骑着骏马,优美的身姿映衬在蓝天、雪山和绿草之间,显得十分动人。她们欢笑着跟着嬉逐的马群驰骋,而每当停下来,就骑马轻轻地挥动着牧鞭歌唱她们的爱情。?


  这雪峰、绿林、繁花围绕着的天山千里牧场,虽然给人一种低平的感觉,但位置却在海拔两三千米以上。每当一片乌云飞来,云脚总是扫着草原,洒下阵雨过去,雨洗后的草原就变得更加清新碧绿,远看象块巨大的蓝宝石,近看缀满草尖上的水珠,却又象数不清的金刚钻。?


  特别诱人的是牧场的黄昏,周围的雪峰被落日映红,象云霞那么灿烂;雪峰的红光映身到这辽阔的牧场上,形成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蒙古包、牧群和牧女们,都镀上了一色的玫瑰红。当落日沉没,周围雪峰的红光逐渐消褪,银灰色的暮霭笼罩草原的时候,你就可以看见无数点点的红火光,那是牧民们烧起铜壶准备晚餐。?


  你用着客气,任何一个蒙古包都是你的温暖的家,只要你朝火的地方走去不论走进哪一家蒙古包,好客的哈萨克牧民都会象对待亲兄弟似的热情地接待你。渴了你可以先喝一盆马奶,饿了有烤羊排,有酸奶疙瘩、有酥油饼,你可以一如哈萨克牧民那样豪情地狂饮大嚼。?


  当家家蒙古包的吊壶三脚架下的野牛粪只剩下一堆红火烬的时候,夜风就会送来东不拉的弦章和哈萨克牧女们婉转嘹亮的歌声。这是十家八家聚居在一处的牧民们齐集到一家比较大的蒙古包里,欢度一天最后的幸福时辰。?


  过后,整个草原沉浸在夜静中。如果这时你披上一件皮衣走出蒙古包,在月光下或者繁星下,你就可以朦胧地看见牧群在夜的草原上轻轻的游荡,夜的草原是这么宁静而安详,只有漫流的溪水声引起你对这大自然的遐思。?


  野马·蘑菇圈·旱獭·雪莲?


  夜牧中,草原在繁星的闪烁下或者在月光的披照中,该发生多少动人的情景,但人们却在安静的睡眠中疏忽过去了;只有当黎明来到这草原上,人们才会发现自己的马群里的马匹在一夜间忽然变多了,而当人们怀着惊喜的心情走拢去,马匹立刻就分为两群,其中一群会奔腾离你远去那长长的鬣鬃在黎明淡青的天光下,就象许多飘曳的缎幅。这个时候,你才知道那是一群野马。夜间,它们混入牧群,跟牧马领群,它们对许多牧马都熟悉,相见彼此用鼻子对闻,彼此用头亲热地磨擦,然后就合群地在一起吃草、嬉逐。黎明,当牧民们走出蒙古包,就是它们分群的一刻。公野马总是掩护着母野马和野马驹远离人们。当野马群远离人们站定的时候,在日出的草原上,还可以看见屹立护群的公野马的长鬣鬃一直披垂到腠下,闪着美丽的光泽。?


  日出后的草原千进而通明,这时最便于去发现蘑菇。天山蘑菇又嫩又肥厚,又大又鲜甜。这个时候你只要立马草原上了望,便可以发现一些特别翠绿的圆点子,那就是蘑菇圈。你对着它朝直驰马前去,就很容易在这直径三四丈宽的一圈沁绿的酥油草丛里,发现象夏天夜空里的繁星似的蘑菇。眼看着这许许多多雪白的蘑菇隐藏在碧绿的草丛中,谁都会动心。一只手忙不过来,你自然会用双手去采,身上的口袋装不完,你自然会添上你的帽子、甚至马靴去装。第一次采到这么多新鲜蘑菇,对一个远来的客人是一桩最快乐的事。你把鲜蘑菇在溪水里洗净,不要油,不要盐,光是白煮来吃就有一种特别鲜甜的滋味,如果你再加上一条野羊腿,那就又鲜甜又浓香。?


  天山上奇珍异品很多,我们知道水獭是生活在水滨和水里的,而天山上却生长着旱獭。在牧场边缘的山脚下,你随处都可以看见一个个洞穴,这就是旱獭居住的地方。从九十朋大雪封山,到第二年四五月冰消雪化,旱獭要整整在它们的洞穴里冬眠半年。只有到了夏至后,发青的酥油草才把它们养得胖墩墩,圆滚滚。这时它们的毛色麻黄发亮,肚子拖着地面,短短的四条腿行走迟缓,正可以大量捕捉。?


  另一种奇珍异品是雪莲。如果你从山脚往上爬,超越天山雪线以上,就可以看见青凛凛的雪的寒光挺立着一朵朵还玉琢似的雪莲,这习惯于生长在奇寒环境中的雪莲,根部扎入岩隙间,汲取着雪水,承受着雪光,柔静多姿,洁白晶莹。这生长在人迹罕到的拔海几千米雪线以上的灵花异草,据说是稀世之宝——一种很难求得的妇女良药。?


  天然湖与果子沟?


  在天山峰峦的高处,常常出现有巨大的天然湖,就象美女晨妆时开启的明净的镜面。湖面平静,水清见底,高空的白云和四周的雪峰清晰地倒影水中,把湖山天影融为晶莹的一体。在这幽静的湖中,唯一活动的东西就是天鹅的洁白增添了湖水的明净,天鹅的叫声增添了湖面的幽静。人家说山色多变,而事实上湖包也是多变,如果你站立高处了望湖面,眼前是一片爽心悦目的碧水茫茫,如果你再留意一看,接近你的视线的是鳞光闪闪,象千万条银鱼在游动,而远处平展如镜,没有一点纤尘或者没有一根游丝的侵扰。湖色越远越深,由近到远,是银白、淡蓝、深青、墨绿,界线非常分明。传说中有这么一个湖是古代一个不幸的哈萨克少女滴下的眼泪,湖色的多变正是象征着那个古代少女的万种哀愁。?


  就在这个湖边,传说中的少女的后代子孙现在已在放牧着羊群。湖水滋润着湖边的青草,青草喂胖了羊群,羊奶哺育着少女的后代子孙。当然,这象征着哈萨克族不幸的湖,今天已经变为实际的幸福湖。?


  山高爽朗,湖边清净,日里披满阳光,夜里缀满星辰,牧民们的蒙古包随着羊群环湖周游,他们的羊群一年年繁殖,他们恋爱、生育,他们弹琴歌唱自己幸福的生活。?


  高山的雪水汇入湖中,又从象被一刀劈开的峡谷岩石间,泻落到千丈以下的山涧里去水从悬崖上象条飞链的白光。如果你走到悬崖跟前,脚下就会受到一种惊心动魄的震撼。俯视水链冲泻到深谷的涧石上,溅起密密的飞沫,在日中的阳光下,形成蒙蒙的瑰丽的彩色水雾。就在急湍的涧流边,绿色的深谷里也散布着一顶顶牧民的蒙古包,象水洗的玉石那么洁白。?


  如果你顺着弯弯曲曲的涧涧流走,沿途汇入千泉流就逐渐形成溪流,然后沿途再汇入涧流和溪流,就形成河流奔腾出天山。?


  就在这种深山野谷的溪流边,往往有着果树夹岸的野果子沟。春天繁花开遍峡谷,秋天果实压满山腰。每当花红果熟,正是鸟雀野兽的乐园。这种野苹果,连绵五百里。春天,五百里的苹果花开人知,秋天,五百里成熟累累的苹果无人采。老苹果树凋枯了,更多的新苹果树茁长起来。多少年来。这条五百里长沟堆积了几丈厚的野苹果泥。?


  现在,已经有人发现了这条野苹果沟,开始在沟里开辟猪场,用野苹果来养育成群的乌克兰大白猪;而且在有人已经开始计划在沟里建立酿酒厂,把野苹果酿造成大量芬蓄谋的美酒,让这大自然的珍吕化成人们的血液,增进人们的健康。?


  朋友,天山的丰美景物休止这些,天山绵延几千里,不论高山、深谷,不论草原、湖泊,不论森林、溪流,处处都有丰饶的物品,处处都有奇丽的美景,你要我说我可真说不完,如果哪一天你有豪情去游天山,临行前别忘了通知我一声,也许我可能给你当一个不很出色的向导。当向导在我只是一个漂亮的借口,其实我私心里也很想找个机会去重游天山。?


  摘自:选自《人民文学》年12月?

.天涯


  吴伯箫
  


  访问海南岛的农场,我们路过了“天涯海角”。


  唐朝宰相李德裕从潮州司马再贬崖州司户,曾有《登崖州城作》:“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天涯海角”就属古崖州。想象里那是很遥远的地方。


  八十年代第一春到“天涯海角”,我们是带着兴奋的心情的。


  快步走过一段沙石路,迈下海边并不修整的石台阶,迎面是一座半圆不方的巨大青灰色岩石,象海门的天然屏风。岩石上刻着郭老的三首诗,第一首诗的开头说:“海角并非尖,天涯更有天”,概括而又明确地告诉了我们眼前的实际情况。我们来自辽阔的山河大陆,面前又是过边的碧海汪洋。哪是海角呢?人,依然屹立在天地间水陆紧连的地方。一念突兀,感到时代的伟大、作人的骄傲了。论时令,正是冬季,北国飞雪纷纷,出门要戴皮帽,穿短袖衫,摇葵扇,还是汗流浃背,最好是跳进大海里游泳,冲凉。看来“小小寰球”的确嫌小了,几个小时飞机就飞过了寒温热三带,而祖国是辽阔广大的。“天涯海角”也还是被包围在我们广漠的陆海中间。


  在岸上,椰林凌霄;看海里,巨浪排空。“波青海面阔,沙白磊石圆”,又是郭老的诗写出了这一带的壮丽景色。天然啸聚踞,姿态万千。有的更象金水桥边的石狮子,坐镇南天门,气势雄伟,万钧巨力也难撼摇它一根毫毛。在一尊独立的圆锥形高大的岩石上,不知什么年代刻有“南天柱”四个遒劲大字,看上去真有点象独支苍穹的样子。想到共工氏“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圻,地维绝”的远古年代,“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级”,这可就是那时的遗物么?不禁令人追慕宇宙洪荒世纪,原始巨人开天辟地地业绩的宏伟了。


  旅伴告诉我当地传说的一个神话故事:很久以前,从南来的贼船,抢掠渔民,霸占了停在海弯的渔船,欺压得渔民无家可归。忽然一只神鹰,在高高的天空,展开云幕一样的翅膀,撒下一阵巨大的圆石,把贼船砸个粉碎,挽救了渔民。那些圆石就至今散乱地留在海湾的沙滩上,成为千年万年惩罚侵扰渔民的贼船的见证。


  《崖州志》记载:清朝雍正知州程哲在海湾一块巨石上面写了“天涯”两字。“天涯”两字我看到了。上下款也刻了“雍正”、“程哲”的字样。但是心里想:雍正年间离现在才二百五十来年,恐怕不是“天涯”命名的开始的开始吧。就书法说,程哲的字笔力也太弱了。跟巨石比起来显得太小,跟海天的气势更不相称。站在退浪的平沙上,趁一时兴奋,不自量力,弯下腰去伸出右臂,用手作笔奋力在沙上也画了“天涯”两字。象做了一番不朽的事业,自我欣赏。字画在沙上,豪情刻在心里。不想字刚画好,一层海浪滚来把沙上的字抹掉了。激浪冲沙,洗刷得很彻底,“天涯”已了无痕迹。——这时涛声杂着笑声,一齐袭来。抬头寻笑声看去是十多个男女青年海军把自己围上了。个个伸出大拇指,连声叫“好!”原来他们正在赞赏沙上篆刻,五指书法呢。大家一一握手。谈起来知道他们都是上海初中毕业生,去年入伍,驻地不远,是趁星期天到“天涯海角”来逛逛的。谈得投机,兴致都来了,邂逅相遇,立刻成了忘年交。看他们朝气潮涌,英姿焕发,不禁还伸了拇指,回敬,回敬他们以祖国南大门的卫士,真正的当代神鹰。


  在旁边新眼看到这一幕热闹场面的另一位旅伴,一时心热起来,便即席赠诗,诗的中间四句是:“手书‘天涯’沙滩上,大海惊喜急收藏;后人到此不见字,但闻涛声情意长。”表达了大家的欢快情怀。


  字画在沙上,只能是海市蜃楼的倒影,是会瞬息即逝的。还是学自己喜爱的德意诗人亨利希·海涅吧。他在《宣言》里抒写:


  我用力的手臂从挪威的森林里


  拔下那最高的枞树


  深深地把它浸入


  爱物纳织热的的喷火口,


  然后,用蘸着烈火的巨笔


  我写在黑暗的天上……


  就地取材,用海南岛上高耸挺拔的王棕作笔蘸火,我要写的将不是“天涯”,而是洋溢在内心里的真实的颂歌。从此,在天上闪耀着那燃烧的永不消灭的火字,而所有旅居异乡的游客和最远的一代代的子孙,都将欢呼地读着那天上的颂歌。颂歌的取强音,燃烧得最红的火字是:“可爱的祖国!”


  贪着畅怀遐想,海滩再里边另一尊岩石上还写着“海角”两字,我却失掉了欣赏的机会。归途被旅伴讥笑说:“不远万里来海南岛,却只看了‘天涯’,而没看到‘海角’。”自己也真感到有些愧悔。幸而在海边跟旅伴一道奔邓游赏的时候,争着拾得了一些贝壳、海石花和玲珑剔透的上水石。带回首都,凭回忆和想象我要精心设计一盆盆景,放在座前案头,天天纵怀神游。盆景题目一定写全称:“天涯海角”。


  作者简介:吴伯箫现代慕名散文家,教育家。原名熙成,字伯箫。曾用笔名山屋、天荪。生于年。山东省莱芜县吴家花园庄人。年入北京师范大学英语系学习,并开始写作。年大学毕业后,在青岛,济南,莱阳等地做教育工作。年4月到延安,曾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任秘书长,在国区教育厅任科长。年加入中国共产*。抗战胜利后,先后在华北联大、东北大学,沈阳东北教育学院任职。年春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社长兼副总编辑,文学讲习所所长,《文艺学习》编委。入中国高级*校学习。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羽书》、《潞安风物》、《烟尘集》、《出发集》、《北极星》等。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朱自清 ?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生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杆,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杆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但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姻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象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在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象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象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的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于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景象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颇象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迹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消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象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象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浆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象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象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尔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象是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是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了;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烁烁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足叔][足昔]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伏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象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静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①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又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


  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得象蚂蚁—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的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一日作完,于温州。?


  ①原诗是:“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子,为了自己的妻才爱女人。”见《雪朝》四八页。?

.《妙峰山琐记》序


  顾颉刚 ?


  妙峰山是北平一带的民众信仰中心。自从明代造了碧霞元君庙以来,直到现在约三百年,不知去了多少万人,磕了多少万头,烧了多少万香烛,费了多少万金钱。这着实是社会上的一件大事。可是要找一篇关于妙峰山的记载,除了凉朝官在笔记里偶然提起几句之外,是找不到的。这没有什么可怪,烧香的民众和作文的士大夫们站在两个世界里,他们本来是各不相关的。?


  我自民国元年到北平,直到九年在北京大学毕业,时间不为不久,但绝不知道有妙峰山进香的一回事。这也难怪,这座庙离城百里,太远了,接触不到。虽是城内墙上每年必贴着许多香会的报贴,阴历四月初旬又有无数“带福回家”的特殊人物,但天下的事情不入我们的意识的何啻万千,这一点事情熟视无睹有什么稀罕呢!?


  自从民国九年的秋天我和陈万里先生游西山,入山很深了,方始走到妙峰山。那边的庙,因为筑在很小的山顶上,没有多少屋宇,那时又不是进香的时候,人迹很稀,所以也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只有从三家店到妙峰山的一条路上屡屡看见小而新的庙,一座座地关着门,觉得有些奇怪。问驴夫,说是茶棚。山里为什么要有茶棚呢?茶棚为什么要造得这样讲究呢?当时曾起过这些疑问。可是,世界上的事情我们不明白的太多了,我哪得一一去问个究竟呢,所以也就搁着了。?


  隔了四年,我又和吴缉熙先生游三家店,渡浑河。那时恰巧是阴历的四月初八,来来往往的人非常多,每座小庙——即四年前的驴夫告我的茶枞——又都击着磬,唱着喝茶喝粥的歌,庙内外歇着无数进香的人,每到一个人就到神座前磕一个头,这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很想跟他们一同上妙峰山去看看了,可是过夜的东西一些没有带,只得回家。这次回家之后,街坊上贴着的会贴便一一映入了我的眼帘。?


  忍了一年,会贴又出来了。这个好奇心再也不能制止,就请求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主任沈兼士先生,派我们去调查。承兼士先生的允可,我们的调查团于十四年四月三十日(阴历四月初八)出发了。这一次虽仅仅首尾三天,没有尽量调查,但获得的材料都是新的,整理这些新的材料感到无穷的快乐。整理的结果,在《京报》副刊上连出了六次的《妙峰山进香专号》。那时颇激起社会的注意。?


  又隔了三年,我们在中山大学的语言历史学研究所里编印《民俗丛书》,就把这几个专号编成一册《妙峰山》,十七年九月,这本书出版了。?


  我常想,能够注意这个问题的,怕全国只有我们几个人吧?我们调查的固然不详细,但比我们详细的还有谁呢?倘使我们不作这一次的调查,将来这件事情消灭了之后,再有什么方法可以使人知道那些情形呢?所以我在这书的序里说:?


  我们这一年去得真巧!次年的进香期,正是奉军初打下北京,人民极恐慌的时候,听说烧香的只剩数十人了。这两年中,北方人民宛转于军阀的铁蹄之下,哪有展眉的日子。今年虽把军阀驱除了,但因迁都之故,报纸上常说北平快成一座废城了,无限的失业者把这座大城点缀得更荒凉了。妙峰山娘娘之神,从前托了国都之福,受了无穷的香火;自今以往,怕要忍着馁吧?明年我北返,当再去看一下。如果山上殿宇竟衰落得成了一座枯庙,则这本《妙峰山》真是可以宝贵了:我们这件工作总算抢到了一些进香的事实,保存了这二百数十年来的盛烈的余影!?


  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有人批评这本《妙峰山》编得不好的时候,我总回答道:“这是仅有的一部书了!这不是编制的好坏问题,乃是材料的有无问题!”?


  今年五月,回到北平,访容希白先生,见他书架上放着一册《妙峰山琐记》的稿本。拿来一看,其中讲地理,讲古迹,讲风俗,讲道路,讲庙宇,都非常精密;而香会一项比我们所抄的竟多出了两倍余,尤出我的意外。把我们出版的《妙峰山》和它一比,显见得我们的质料太单薄了。我惊奇世上竟有这样一本正式研究妙峰山的著作;我又欣喜世上竟有这样一个注意民众信仰问题的学者!忙问希白:“这本书是怎么来的?”希白说:“那是满洲人奉宽先生做的,他已有五十余岁了,他把这部著作送到燕京大学来,是希望大学里替他出版的,但未必能如他的愿。”我说:“那好极了,可以让给了中山大学的民俗学会了!”于是请于中大当局,这部书就和我们《妙峰山》同收在《民俗丛书》里了。?


  这书分四卷:第一卷讲的是从德胜门,西直门到阳台山一路的风物;第二卷讲的是中道和中北道;第三卷讲的是南道,滴水岩,北道和中南道;第四卷讲的是妙峰,灵感宫,五元君及各处的茶棚社火。书名虽为“琐记”,其实是很有系统的著作。?


  作者的游踪,在书里可以看见的,他于光绪丙申(二十二,公元)即已奉母朝山;那时是由北道上,由中道下的。从民国甲寅(三,)以后又连年与妻和子同去,走的大抵是中北道和南道,北道也走过。因为他有了这三十余年的见闻和经验,加以他的浓厚的历史兴趣,到处寻访古迹,一碑一碣都经过他的摩抄,所以他讲得头头是道,引用书证物证数百种,记载再切实不过。书中时有辨方志及传说的谬误。如“杨家将”的故事盛传北方,因其势力之大,弄得到处留着他们的遗迹,一班人已决不能不信他们曾经到过北平一带作战了。但他说:?


  [火焰头]此处有小山脉从南来,逶迤接地而伏。土人因半天云岭下有地名水源头,故连类及此,呼为火源头。“源”字不伦,易以“焰”字;且谓孟良盗骨烧昊天塔,由此纵火。按孟良盗杨无敌骨于昊天塔事,见元人所撰杂剧。……物昊天塔远在京城西便门内,安能由此纵火?则荒诞矣!?


  考百望山,俗呼望儿山,云是余太君望杨六郎处。……西殿石佛一尊,……其首为人盗去。据手印,为释迦牟尼像。谷谓佘太君像,非也。杨无敌父子与契丹交战,初未尝一至幽燕,则太君望儿,六郎挂甲,孟良放火等事,固皆子虚乌有。?


  这样辨证,不必费辞而传说之虚妄已立见。又如考阳台山云:?


  大觉寺……内西北院为龙王堂,有辽咸雍四年阳台山清水院创造藏经记碑。……碑中语及碑阴题额,阳台皆“阴阳”之“阳”。而陈天祥金仙寺碑,《日下旧闻》,王昶《金石萃编》,光绪《顺天府志》,皆作“场谷”之“场”,盖相沿于明宣德三年四月初七日,正统十一年十一月初一日御制大觉寺碑。萃编按语且云,“曾于乾隆戊戌亲见此碑”。乃亦误书“场”字,殊不可解。?


  这种一字不苟的精神,不值得我们佩服吗!?


  书中记古迹的,如石佛殿的魏太和十三年阎惠端造像,考正《顺天府志》书“阎”为“闫”之误;大云寺的辽大康九年舍利经版塔,指出史书中书“大康”为“太康”之误,且于“定光佛”一名证明辽代不以帝讳(辽太宗名德光)缺佛号的末笔。这都与史学和考古学有裨益的。其记传说的,如灵官驱山兽以安香客,灵感宫钟由高阳飞来等等,更是我辈研究民俗时的好资料。?


  我们从前去调查,见了材料就抄,自以为已很细密。但一方碑,一张会贴,文字太多时,我们只有摘要写下,因为全抄了费时太久,而且围看我们抄写的人来了一群也有些不耐烦。今观此书所录材料,几十字的固然不缺,几百字的也不加刊删;一件东西的行格,尺寸,地位,记得一丝不苟。这在材料的确实程度上比我们高了多少,在工作的困难程度上又比我们增加了多少?这才是正式的调查!这才是调查的形式!因为这样,所以这五条路上的茶棚名目,会帖,及其废兴的情形,他都能记完全了;妙峰山及其附近的庙宇,村庄,碑碣,塔像,风景,也都能记清楚了。我们从前整理这些材料时,很有人笑我们是“小题大做”。哪知读了这本书,我们正不胜“小巫见大巫”之感呢!奉宽先生又有《燕京故城考》一篇,(登载燕京学报第五期)把辽金元明的故城沿革命一一亲勘,再加上无数的书证物证,写出极严密的考证与说明。他不冀奖励,不畏穷饿,随着自己的兴趣,对于某几个问题作为数十年的专攻,这真是我们学界的“鲁灵光”,我们忍使他埋没了吗??


  书中有许多处很遗老的口气,似乎不适宜出现于我们出版物上。但他在旧教育,旧信仰之下真有做遗老的资格的,我们应当原谅他,不必求全责备。?


  承魏建功先生的好意,为中山大学民俗学会标点此书,校印此书,并加进了许多手摄的照片,又替作者记出了引用书目,使得有志研究这方面的事物的人容易找得材料。他费去很多的功夫在这本书上,敬为民俗学会表示极度的感谢!?


  今年五月中,我和建功先生们又到妙峰山去了。进香的人萧条得很,远比不上那一年。大约这种风俗,一因生计的艰难,再因民智的开通,快要消灭了。我们赶紧还是起来注意这垂尽的余焰罢!尤其有这本书作了指南之后,对于我们的工作利便不少,这还不够鼓起我们的勇气来吗?本书的读者们,你们若不继续着奉宽先生的脚步而前进,你们真是辱没了这时代的使命了!?

.掷钵庵消夏记


  苏雪林?
  ?


  掷钵庵即掷钵禅院,在黄山钵盂峰下。黄山奇峰无数,“三十六峰”不过举其著名者以言,而钵盂则在三十六者以内,可见这座峰的高峻、秀丽。?


  为什么峰名掷钵呢?相传昔日有孽龙在此居住,常出为人害,山洪暴发之祸更是它的杰作。有神僧掷钵将它罩住,从此害绝,而峰及禅院遂以掷钵出名了。明陈恭“黄峰三十六咏”钵盂峰云:?


  尊者西来救世浓,婆心曾不计餐饔,钵盂一掷高峰后,麻水从无说毒龙。?


  这覆龙故事当然是佛教徒所编的神话,但也美丽可爱。?


  掷钵庵四面群山拥抱,岚翠沁人,如处深谷之底。其所处地势之高下大概与慈光寺相等。这庵距黄山第一站“汤口”的远近,也和慈光寺相等。譬如说慈光寺是黄山的南极,掷钵庵便是黄山的北极。我们游黄山假如先从后海游起,掷钵庵便是第一夜“打尖”的地方。我们出山也可从这里出去,不必再走回头路。不过由掷钵庵出山,可经“丞相源”、“九龙瀑”,过“苦竹溪”向太平县出发。?


  地势虽然低下,气候仍甚清凉,文殊、狮林盛夏尚须挟纩拥火,在这里日午可着单缣,晨暮加件羊毛衫便可,避暑最宜。?


  我们到时,庵中住持已南游他往,仅一知客僧应客,二三杂役供洒扫炊爨。那位知客僧开两间毗连着的小客房,周莲溪和陈默君住前面,我独居后间。?


  这里因地势平夷,交通较便利,建筑比文殊、狮林来得考究,疏阁绮寮,明窗净几,布置得清雅脱俗。更可喜佛堂另设,好像客寮为主,佛堂为辅,早晚亦罕闻梵呗之声。?


  不但建筑托了地势平夷的福,饮食亦然。所供素斋已比山上可口得多。我们来黄山消夏原来拟居一个月左右,自知不能长期茹素,各带了一大批肉类罐头。在文殊、狮林因同桌用膳之客太多,不便打开来吃,到了掷钵庵便和知客师说我们要吃荤,他说只管请便,不过不可用庵里锅灶,怕菩萨见怪,我们当然答应。?


  谈到这些罐头食物,不得不感谢那几个抬我们入山的轿夫。我们每人都备了三四十个罐头,开始时原用藤篮竹篓装着,为怕散失,又在宣城街上买了只大网篮,将这些罐头和一些零用东西一概塞入,于是那只网篮少说也有七八十斤重。过云巢时,路是逼陡的,并且还要爬一段木梯。那些轿夫真有能耐,三顶轿子半拖半曳弄上去了,这只网篮,一个人在上拖,一个人在下顶,也弄过去了,以后这只网篮,三顶轿轮流扛抬,走了三天险仄万状的山路。我看了那光景,觉得人类征服自然之力果然伟大。从前齐桓公征伐大夏,束马悬车,以度太行之险。迦太基名将汉尼拔伐罗马,度阿尔卑斯的摩天峻岭,战象马匹和无数攻城器械都缒了过去。三千年后一代枭雄拿破仑又照样演了一幕,我们这点子行李不算什么。可是抗战前的劳工也太可爱了,他们替我们服役,工资是论日计算的,叫他们额外付出这多劳力,不吭一声。若在今日,工人气焰之大,需索之多,这只笨重的网篮非额外出运费不可,否则只有劳动客人自己扛吧。扛不动,抛弃山脚下,是你活该受损失!?


  我们到了掷钵庵,吃饭入浴以后,各人把几日爬山泥土汗渍的衣服洗涤了一下,然后向和尚借了一柄铁锹,刨开窗前泥土将连日山中所拔取的小松树,万年青,还魂草之类都栽种起来,预备下山时再掘起包裹了带回家去。?


  黄山之松名闻全国。云巢以下,松树大皆十围,丛生危峰顶上,密密重重,苍翠可爱。黄山属于红土层,大小峰峦,色皆作深紫,覆以浓青老绿的松林,色调之美,给人以“凝厚”、“沉雄”的感觉,好像宇宙的生命力磅礴郁结成此大山,非常旺盛,但又非常灵秀。?


  山势太陡,终古无人能上,这些松树不罹牛羊斧斤之厄,皆得终其天年,所以常见枯死了的树,槎桠兀立,亭亭如白玉柱。若像今日台湾的林场,早将它们锯倒,搬运下山,派了正当用场了。像这种天然富源,无法利用,颇觉可惜。可是也亏山灵设险,不许樵客的窥伺,否则黄山恐早已变成一座濯濯的牛山。因为我国以前读书人的文房四宝里的墨,是烟煤制成的。而黄山的松树烧成煤炱,做成墨写字另有一种圆润光泽之致。黄山松烟墨,遂为国人所宝爱,于是黄山松树凡可以采伐的都给人采伐完了。又附近数里人家所用柴薪也取之于黄山之松,因此被毁坏的不在少数。记得小仓山房诗集有一首《悼松》长歌,曾替黄山松树大叫其屈。有骏马盐车,盘蒸美人诸语,想必是指低地松树而言,至山上之松想寿命比当时袁子才还高几百岁。?


  “云巢”以上天高风劲,松树便变为矮小,有高仅尺许或数寸者,茎干盘曲如蛟龙,枝叶楚楚,风致百出。虽然这么小,阅寒暑皆当数十以上。我们见了,爱不忍释,拣择所喜欢的,各拔数株,拟带回家里作为盆景。又还魂草是黄山特产,它不需要多少水泽而能生活。你将它搁置书架,或收藏笥箧,经过了几年,看去像已枯死,沃点水又青翠起来。周莲溪女士乃北京女师大生物系毕业生,在安庆第一女中教生物。她这次游黄山一半也为了想采集些植物标本。她曾采得若干种珍异的植物,并发现某地有银耳。胡教授羡慕不止,请她奉献,她不肯。她说黄山气候适宜银耳的种植,她下山后将鼓吹此事引起大家注意,为本省开辟富源,将来都知周莲溪是发现者,为什么将这荣誉轻易送人呢?但我们下山后,那些盆景松树皆枯萎而死,没有一棵得活,莲溪银耳样本则尚未带回家,便被掷钵庵老鼠偷吃了。?


  黄山太高,动物亦难生存,从无虎狼麋鹿之类,连雉兔都立脚不住。相传有神鸦,既不死,也不繁殖,自古以来只有一对,饿则向人索食,狎昵如家禽,我们未见。但有一种小鸟,大如麻雀,碧羽黄襟,白眉红嘴,鸣声如戛玉,清脆悦耳。在狮子林曾遇见一只,被胡教授开枪开得粉碎,无法做标本。煮鹤焚琴。我颇为之不乐,可是我们后来还不是也糟蹋了若干黄山草木吗??


  我们在掷钵庵安居下来后,三餐后大家下下象棋,或到附近散散步。山中涧水,流到庵前汇成一潭,长阔丈许,深可数尺,水色湛碧,净不可唾。我们都悔未带游泳衣来,否则每日下午午睡后来潭中游泳,岂非消暑之一法。不过水极清冷,我们身体都不算强健,久浸其中,回家恐要发疟疾或风湿等症。逞一时之快,贻日后之患,哪里划得来??


  那么,长日悠悠,做什么呢?我们就来喝茶。我们三人都可说有卢仝癖的,在家时每日本茶不离口。黄山茶叶有名,本庵亦备有多种售客。向那位知客师买了几种,即用那潭水烹煮。泉冽茶香,一瓯在手,颇有两腋生风之乐。我也算品过多少种茶叶,说到水,无锡惠泉,西湖龙井也尝试过,但好像都不如黄山茶味之清甘醇厚。我高兴极了,要那知客师出让一只白铁箱(即美孚煤油公司所出,可盛5加仑油量),独自一个便买了茶叶10斤,头等货至三等都有,预备带到上海一半送人,一半自享。?


  到上海用自来水泡,味道完全变了。在山中时,三等货的叶子都好,现在头等货也不灵了。这才知道我们所买茶叶原属寻常,不过在山中时泡茶用的泉水含有某某几种矿物质能瀹发茶味,加之煮水用砂钵,烧的是山中取之不尽的松枝,芯馥的松烟,溶入水里又能逼出茶香。上海自来水含漂白粉,烧水是用铝壶和煤球,泡出茶来当然不是那回事了。可见喝茶之事不能近代化,古人清福我们也不易享受。黄山产几种草药,如何首乌、於术、更有食用品石耳。我国人迷信人参,以为有起死回生之力。对何首乌更多神话,谓真者,即生长千载已具人形者,服之有返老还童之功。西太后之不老,有人说是李莲英谋到一个好何首乌进献给她的关系。我们当然没有这样好运气,即遇着,恐也买不起。於术倒易见。山中野人常掘来卖给游客,一个核桃大的索价5个银元,一厘都不让,为什么这么贵,因半月一月也掘不到一个。我买了5个,带下山后都送人了。听说也不见得有何好处。?


  石耳炖肉味极清美,也补人。此物生高峰石上,采取不易,差不多是用性命交换来的。野人锥凿绝壁,系长绳千尺,如猿猴攀援而上,再用小铲细细将那紧附壁上的石耳铲下。一整天也铲不到半斤。并且不是每天都有这样成绩。失足摔下,你想还堪设想吗?从前我国贫民阶级真可怜,为了仅足生活的微资,什么苦都肯吃、什么险都肯冒,黄山药民不过其一例而已。?


  在黄山消夏的佳趣,第一是静。?


  游客游黄山多喜顺起,即从前海起,经过掷钵庵,不过在这里歇歇足,喝杯茶,便出山去了。多数为赶路,抄捷径走了。所以这里很少人光顾,成为我们三人的世界。?


  这里并非没有晨昏的变化,你早上起来,也看见那豪富的太阳在万峰顶峰遍洒黄金粉末。傍晚,虽处深谷之底,也可以看见那窈窕的晚霞,在树梢上,向你炫示似的,抖开半天的绮缎。更有多情的白云,时时飞来檐际,甚还入室升堂,似来慰藉你的幽寂。这里也并非没有声音,声音还多着哩。流泉的呜咽,树叶的摩戛,小鸟的娇鸣,秋虫的幽唱,谱着世间最优美的旋律,合奏一阕交响曲,使你耳边永远萧萧瑟瑟不断。但这并不足妨碍那个“静”。我们觉得时光大流此时似乎已停止,我们忘了过去,忘了将来,也忘了现在。不仅痴嗔爱欲荡然而空,数十年深镌心版的生活经验也渐渐模糊,渐渐消失了。我们的灵魂融化在大自然里,不知庄周之为蝴蝶,蝴蝶之为庄周了。“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忘记哪位古人所作的两句诗,我以为颇合于我们当时的情况。我国8世纪时的道学家每到深山大壑住上几年,与尘世隔绝,接受自然的洗礼,这是有道理的。记得诗人徐志摩也有一段警辟的见解。他说:“人是自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离开泥土的花草,离开水的鱼,能快活吗?能生存吗?从大自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分取我们继续的滋养。哪一株婆娑大木没有盘错的根柢深入那无尽藏的地里?我们是永远不能独立的。有福的是永远不离母亲抚育的孩子,有健康的是永远接近自然的人们。不必一定与鹿豕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为医治我们当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一张轻淡的药方。”?


  第二佳趣是清。?


  我不知道何故一生最恶尘埃。一个人住在城市里多日不沐浴,身上便汗垢厚积,指甲几天不剔,便藏垢纳污,变成乌黑乌黑的,人前伸出来,多么地不雅观。屋子最讨厌了,每天省不得那一段洒扫拂试之劳,倘偷几天懒,呀,写字桌和文房四宝,满架的书籍,尘埃都有分许厚,手指一接触便是一层灰,每引起我莫大的烦恼。因此,我每次预备作文,定要费去大半天的劳力和时间,将书斋先大扫除一次,否则我的文思像被尘埃壅住,塞死,引不出头绪来了。?


  人们说我们地球母亲也像生物之需要饮食。它每一昼夜吸收太空中数以万计的流星。那些流星一进地球大气层便烧毁了,变成各种气体作为地球的营养,遗灰则变作尘埃,一昼夜落于地面者据说达六千吨之巨——或谓六万吨,这数目我记不清。人到中年身体便逐渐肥胖,我们地球母亲也是日积日厚,总有一天臃肿到不能行动,忽然来个中风,来个心脏停摆,那么整个大地的生灵也将和它同归于尽了。可是,你听我的话用不着发慌,那个日子遥远着呢,预作杞忧,大可不必。?


  不过尘埃确是厌物,你以为屋子已洒扫清净了,屋缝一道阳光便可叫你看出真相。但见那道阳光里,微埃乱舞,舞得那么热闹,那么起劲,不知我们每日呼吸着这种空气,何以没有个个得肺痨??


  无怪乎从前人管人间做“红尘世界”而亟思脱离它。?


  但大气层的尘灰似乎不向海洋和深山落,即落也微乎其微。我航过几次海,敢向你写保证书。深山则黄山消夏才第一次经验到。我看掷钵庵工友洒扫屋子不过虚应故事,而且好几天才一回。但各处仍清洁得一尘不染,在这里,不必每天入浴,身上也无汗垢,手伸出来,十个指甲总是洁白如玉。?


  黄山清得像水晶世界,我们肉体和灵魂也清得透明了。不过,做神仙要有“仙骨”,我们这些俗骨凡胎享黄山清福,竟享受不起。说来好笑,肉类罐头本带得不少,被人掏摸了些,我们吃得又凶,看看所存无几,莲溪又常觉得身体不舒服,她老是咕噜着:“我发现了一条生理原则,人到夏天应该出汗,而且应该整天汗淋淋地,贪图清凉,闭住了汗孔,它便会在人体内作祟的。算了吧,我们不如早日回家,补受几天热罪,让汗出个痛快,否则开学后我怕没精神教书哩。”陈默君家里有事,常有信催她早归。于是二对一,我只有服从多数,收拾出山。原定在黄山住满一个月,只住了十五六天,便都回到那火窑一般的家了。?

.离别西海固


  张承志?
  ?


  一?


  那时已经完全凭预感为生。虽然,最后的时刻是在兰州和在银川;但是预感早已降临,我早在那场泼天而下的大雪中就明白了,我预感到了这种离别。?


  你完全不同于往昔的任何一次。你不是乌珠穆沁,也不是仅仅系着我浪漫追求的天山沙塔山麓。直至此刻,我还在咀嚼你的意味。你不是我遭逢的一个女人,你是我的天命。?


  然而,警号一次次闪着红光——我知道我只有离别这一步险路。?


  西海固,若不是因为我,有谁知道你千山万壑的旱渴荒凉,有谁知道你刚烈苦难的内里??


  西海固,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么可能完成蜕变,我怎么可能冲决寄生的学术和虚伪的文章;若不是因为你这约束之地,我怎么可能终于找到了这一滴水般渺小而真纯的意义??


  遥遥望着你焦旱赤裸的远山,我没有一种祈祷和祝愿的仪式。?


  我早学会了沉默。周围的时代变了,二十岁的人没有青春,三十岁便成熟为买办。人们萎缩成一具衣架,笑是假笑,只为钱哭,十面埋伏中的我在他们看来是一只动物园里的猴,我在嘶吼时,他们打呵欠。?


  但是我依然只能离开了你,西海固。?


  我是一条鱼,生命需要寻找滋润。而你是无水的旱海,你千里荒山沟崖坡坎没有一棵树。我是一头牛,负着自家沉重的破车挣扎。而你是无情的杀场,你的男男女女终日奔突着寻找牺牲。我在那么深地爱上了你之后,我在已经觉得五族女子皆无颜色、世间唯有你美之后,仍然离开了你。离别你,再进污浊。?


  难怪,那一天沙沟白崖内外,漫天大雪如倾如泻呼啸飞舞地落下来了。马志文在那猛烈的雪中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他满脸都是紧急的表情。在习惯了那种哲合忍耶教派的表情之后,我交际着东京的富佬和买办,我周旋在那种捉摸不定的虚假表情之中时,常常突然大怒失禁。我在朝他们疯狂地破口大骂时,他们不知道沙沟白崖那一日悲怆的大雪。他们不懂穷人的心,不懂束海达依和哲合忍耶,他们没有关于黄土高原的教养。他们不知道——远在他们面对摄像机镜头表演勇敢之前,哲合忍耶派已经拼了二百年,八辈人的鲜血已经把高原染成黄褐色了。?


  如今在这无雪的冬天,在这不见土壤毫无自然的都会,我满眼都是沙沟毗邻的不尽山峦,那西海固泼天盖地的大雪沐浴着我,淹没时的窒息和凉润是神秘的。?


  二?


  历史学的极端是考古学;我那一夜在沙沟用的是考古学的挑剔。我强忍着踏破谜底的激动,似用无意之言,实在八面考证——那时我不想念这一切是真实的。我不敢相信历史那玩艺儿居然能被一群衣衫褴褛难得饱暖的农民背熟。?


  我装作学生相,装作仅仅有不耻不问或是谦虚平易之习。我掩饰着内心深处阵阵的震撼,在冬夜的西海固,在荒山深处的一个山沟小村里听农民给我上清史课。那震憾有石破天惊之感,我在第一瞬就感觉到它巨大的含义。马志文如同一名安排教授课表的办公室人员,每天使我见到一个又一个难以置信的人。?


  就这样,我被一套辈辈都有牺牲者的家史引着,一刀剖开了乾隆盛世。而当我认识的刀剥着《清史稿》、剥着Do,llcnne传教团记录,剥着Y·Fraicher著作的纠缠深深切入之后,我就永远地否认了统治者的盛世。?


  我在西海固放浪,满眼是灼人眼目的伤痍风景。志文——你如我的导师,使我永远地恋着那一个个专出牺牲者、被捕者、起义者的家庭。当西海固千里蔓延的黄土尚没有迎来那次奇迹大雪以前,你一直沉默着,注视着我的癫狂和惊喜。你独自捧着我的作品集,费力地读。不舍篇末注脚,但是从来没有一句肯定。?


  这一切使我深深思索。?


  在一九八四年冬日的西海固深处,我远远地离开了中国文人的团伙。他们在跳舞,我们在上坟。声威雄壮的上坟,使我快乐地感受了一种强硬之美。追着他们的背影,我也发表了一篇散文,写的是这种与中国文人无干的中国脊背。?


  回到村庄里,冬夜里我听着关于那位穷人宗教导师的故事。他被杀害后,两位妻子中一位自尽于甘肃会宁,另一位张夫人和女儿们被充军伊犁,相陪随罪的农民们也一同背井离乡。草芥般的女人命不难揣测——女儿们被折磨得死在半途。夫人到了伊犁,除夕夜宰了满清官吏一家十余口,大年初一自首求死。案官沉吟良久,说:好个有志气的女人!……?


  我也沉吟良久。?


  我那时渴望行动,我追寻到了伊犁。在洪水滔滔的夏季的伊犁河断崖上,一位东乡族的老人,他名叫马玉素甫,为我念了上坟的苏热。河水浊流滚滚,义无返顾地向西而不是向东奔流——连大河都充满了反叛的热情。在那位通渭草芽沟张氏女人的就义处,我们跪下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虔诚地举念和踏入仪礼。马玉素甫并不是哲合忍耶,只是感我心诚——为了报答。一年后我又赶到甘肃太子寺,瞻仰了他故乡的太子寺拱北——日子就在这种无人理会而我们珍视无比的方式中流逝着。榆中马坡,积石山居家集,河州西关,会宁马家堡,沙沟和张家川,牛首山和金积堡。我奔走着,沿着长城,沿着黄河,在黄土高原和丝绸之路那雄浑壮美的风景之间。?


  我不再考据。?


  挑剔和犹豫一眨眼便过去了。我开始呼喊,开始宣传,我满脸都蒙上了兴奋激动造成的皱纹。静夜五更,我独醒着,让一颗腔中的心在火焰中反复灼烤焚烧。心累极了,命在消耗,但是我有描述不出的喜悦。?


  三?


  渐渐地我懂了什么叫做Farizo。它严格地指出信仰与无信的界限,承认和愚顽的界限。对于一切简朴地或是深刻地接近了一神论的人来说,Farizo是清洁的人与动物的分界。信徒们所以礼拜,就是因为他们遵守Farizo,承认、感叹、畏惧、追求那比宇宙更辽阔比命运更无常的存在。中文中早在远古就有一个准确但被滥用的译词——天命。?


  那一年,我苦苦想着一个问题:什么是我的天命。我总是渴望自己、独特的形式。我知道冥冥之中的那个存在让我进入西海固,并不是为着叫我礼全每天的Farizo拜。一切宗教都包含着对天命——Farizo的顺从,我的举礼应当是怎样的呢??


  西海固的群山缄默着。夜幕垂下后,清真寺里人们还在补一天的天命拜。老人们神色肃穆。我呆呆凝视着他们。这些和历代政府都以刀斧相见的人,这些坐满二十年黑牢出狱后便径直来到寺里的人,这些日日在高高的山峁上吆牛种麦傍晚背回巨大的柴捆的人——全神贯注,悄然无声。?


  我只有独自品味,我必须自己找到天命。?


  西海固变得更辽阔了——东到松花江畔的吉林船厂,西到塔里木北缘的新疆焉耆,我不知目的,放浪徘徊,像一片风卷的叶子,簌簌地发出“西海固,西海固”的呓语,飘游在广袤的北中国。?


  我捕捉不到。我连自己行为的原因也不清楚。那过分辽阔的北中国为我出现了为我出现了一张白色的网络的秘密地图。我沿着点与线,没有人发觉。人堕入追求时,人堕入神秘的抚摸时,那行为是无法解说的。?


  人可以选择各式各样的自由。人可以玷污和背信,人也可以尊重或追求。快乐和痛苦正是完整人生。而这在一切之上,再也没有比“穷人宗教”四个字更使我动心的了。?


  我静静地接受了,完成这件功课胜过千年的仪礼。那片落叶如今卷进激流,那位褴褛的哲人远在二百年前就说过,端庄的人道就是如水的天命。?


  如水的天命——FarizoDayim,有哪一位东方西方的先贤这样简单地指导过我呢??


  我接受得犹豫再三。挑战太强大了,埋伏太阴险了。穷人宗教处处败北,体制在左右压迫。黑色是一种难以描述的颜色——在突厥牧人那里,它同时是最高贵的、最恐怖的、最神秘的、最不祥的和最美丽的。夜里,我迎着高原的寒冷走上山梁,璀璨的星群如同谶语。漆黑的夜色包裹着我,完全把我视为对峙的大人,并不怜悯我的微弱。?


  我只有无力的语言,只有一个为我焦急的农民朋友。马志文等待着我回答,但他的等待是意味深长的,他并不为我变成——照明的一束火把。?


  天命,信仰,终极——当你真地和它遭遇的时候,你会觉得孤苦无依。四野漆黑,前不见古人为你担当参考。你会突然渴望逃跑,有谁能谴责杀场的一个逃兵呢?那几天我崩溃了,我不再检索垃圾般的书籍。单独的突入和巨大的原初质问对立着,我承受不了如此的压力。我要放弃这Farizo,我要放弃这苍凉千里的大自然,我要逃回都市的温暖中去。?


  ——但是,阴挡的大雪,就在我拔脚的瞬间,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了。?


  四?


  那场大雪是我人生中唯有一次的奇迹体验。?


  上午开始就彤云阴冷。娃娃们挤在正房,只有这间屋子为我生着煤火。我不知为什么暴躁不安,我恨不得插翅飞出这片闭绝的枯山。娃娃们吵闹得太凶,马志文的母亲跑来当奶奶,吆喝孩子。我怕心里的毒火烧破表皮,拉着志文溜到他母亲家。?


  清冷的屋里没有煤火。西海固度冬时,人总是坐在炕上——用马粪牛粪燃出热烟,炕上的人合盖一条破棉被在腿上,人人再披一件棉袄。至今西海固山区回民都喜欢在大棉袄领口缝一个纽绊,横着扣住,终日披着那袄行走。我们急得团团转,大雪已经落下来了,一会儿工夫山会闭住,我就要逃不出这密封的黄土高原了。?


  心里有一股烈火在蔓延。我清楚:这是人性的恶和人道的天命在争抢。然而我忍受不了这种抉择,我多想当个恶棍,放纵性情,无拘无束。我只想逃跑,Farizo留给未来哪个勇敢纯洁的人吧。我渴得要命,西海固的罐罐茶愈喝愈涩。我冲出门外,站在崖畔的场上。?


  大雪如天地间合秦的音乐。它悠悠扬扬,它在高处是密集的微粒,它在近旁是偌大的毛片。远山朦胧了,如难解的机密。近山白了,涂抹着沙沟白崖血色的褐红石头。?


  我痴痴盯着山沟。猜测不出算是什么颜色的雪平稳地一层层填着它。棱坎钝了,沟底晶莹地升高,次第飘下的大团大团的雪还在填满着它。沟平了,路断了,——这是无情地断我后路的雪啊。我为这样巨大的自然界的发言惊得欲说无语,我开始从这突兀的西海固大雪之中,觉察到了一丝真切的情分。?


  你那时悄悄站在我背后。?


  志文兄弟,你超过了乌珠穆沁的额吉(母亲),更超过了一切大学的导师。我无法彻底地理解你。那时分,那一刻的你喃喃着,你是大雪言语的译者吗??


  你低声耳语着:“走不成了。不走了。住下再缓一阵。再没有个车了。这么个雪连手扶(拖拉机)也不给走。走不成。不能走么,硬是不能走……”?


  你的声音,雪的声音,时至今日还丝丝清晰。是谶语么,是对我的形式、我的Farizo的判定么??


  人称“血脖子教”的哲合忍耶,为一句侮辱便拔出柴捆中斧头拼命的哲合忍耶,悍勇威慑大西北的哲合忍耶,被流放被监视被压迫而高声大赞自己的理想的哲合忍耶——难道居然就为了我,改用了雪一样深情而低柔的语言么??


  沙沟的两个山口都白了。桃堡和臭水河白了。通向老虎口的道路白了。白崖路上那几架高耸的大山白了。人世间唯有大雪倾泻,如泣如诉,如歌如诗。大雪阻挡中的我更渺小,一刻一刻,我觉得自己深化了,变成了一片雪花,随着前定的风,逐着天命般的神秘舞蹈。?


  五?


  新的形式就是再生的原初形式。?


  书,我重新思索着的含义。?


  西海固的大山里有一个关于书的本质、书的幸福的故事。那个故事发生的年代应当略去,地点在固原双林沟。?


  造反已经三年,哲合忍耶像昔日一样,死的死了,捕的捕了,萧条的西海固一片死寂,官府和体制的对头——回教哲合忍耶派已经像是灭绝了。?


  官军听说造反首领——至今人们尊称他大师傅——起事前曾潜居双沟,日夜面壁功修,闭门读书一年。于是突袭了双林沟,包围了师傅常住的那户人家。这家人男子已经战死在泾源白面河,那一天女人正给娃娃切土豆熬散饭,官军一拥而入,在灶台前抓住了她。?


  女人一菜刀劈死了一名官军。?


  她死了。为着两个窄长的木箱,那箱子里满装书籍,是师傅存在她家的。她不识字,不知那书里写着怎样的机密;她只知道,要守住这书和箱子,哪怕让军人用刀把自己活活捅死。死后几十年过去了,她的族人不信任任何人,包括师傅的遗腹女——如今教内尊称姑姑——等到这姑姑五十岁了,双林沟人郑重地请来了姑姑,把那两箱子书籍还给了她。?


  这个故事迷住了我。?


  我想到了我的作品,我的书。它们从来没有找到过真正的保护者。读者往往无信,我写到今天,总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拒绝读者的冲动。?


  那两只木箱中的书,是幸福的。?


  顺从有时候就这么简单,天命被道破时就这么简单。我决心让自己的人生之作有个归宿,六十万刚硬有如中国脊骨的哲合忍耶信仰者,是它可以托身的人。?


  你就这样完成了,我的《心灵史》。?


  我顿时失去了一切。?


  唯有你,属于那六十万的你,飞翔着远远离去,像是与我分离了一条生命。?


  现在,此刻,我不再存在,我不复是我。?


  只有你,《心灵史》,Farizo,和那西海固悲怆空旷的世界同在。?


  力气全尽,我的天命履行了。?


  我从来倾诉无度,而你却步步循着方寸,我从来犀利激烈,而你却深深地规避。有意地加入故事加入诗,我嘲笑了学究和历史;有意地收藏锋芒消减分量,我追上了穷人的本质。没有多少读书人会认真钻研,只会哲合忍耶会皆大欢喜。我的感情,我的困难,我的苦心,都藏在隐语的字里行间——只有沙沟农民马志文知晓谜底。?


  书,我读了一辈子你,我写了一辈子你,如今我懂得你的意味了。?


  在雄浑的西北,在大陆的这片大伤疤上,一直延伸到遥遥的北中国,会有一个孤独的魂灵盘旋。那场奇迹的大雪是他唤来的,这不可思议的长旅是他引导的,我一生的意义和一腔的异血,都是他创造的。我深埋着,我没有说,甚至在全部《心灵史》中我也没有描述我对他的爱。?


  六?


  气力抽丝般拢尽了。如今负重的牛更觉出车路的泥泞。枪弹如雨点一般,林在我四周的干燥的土崖上。出市向东,几百里方圆的无水高原上,人如蚁,村如林,窑雪苟活。往昔是官府的流罪,如今是本能的驱赶;人群涌向西,涌向南,西海固三分在新疆,一分向川地,——这才是真正的“在路上”。?


  我也该上路了。忍住泪告别了几个朋友,咬咬牙抛下了亲人,记着点战友腿上的枪眼,相着回民心上的伤疤,我走了。?


  临行前我去了洪乐府拱北寺,又在东寺哲合忍耶学校流连了几天。我说不出心中的依恋和惆怅。在邦达时分,在虎失坦时分,我听着哲合忍耶激昂响亮的高声赞念,一动不动,屏着呼吸,盼这一派圣乐永远地活在我的心里和血里。?


  道别时说着色俩目双手一握;再分开那手时,我忍着撕裂般的疼痛。?


  你们那么送了一程又一程,而我不知自己为什么非要一步又一步退着离开了你们。最后的一个机会岔错开了,马志文没能赶来北京和我再碰个面。此生一世,这份情谊就这么残缺着了。我知道每当洋芋刨了时他就会站在沙沟上想起我来。我知道每当难处大了时,我也会在五洲四海想起他来。?


  那宛如铁一样刚硬的支撑,那一笔下去带着六十万人的力量,都与我远远地别了。那么深情,那么无常,真有如主的前定。西海固,我离别了你,没有议礼,没有形式,如那片枯叶最后被埋没一样,远托异国,再入污浊。?


  为着法蒂玛快活地成长,为着她将来再去沙沟寻找花花姐姐时有一躯自由之身,我向着东方,奔向西方,不顾这危险的绝路,不顾这衰竭的生命,就像志文的兄弟志和远上新疆特克斯挖贝母一样,我也想挖通一条活路。?


  我又走到了路上。?


  心境全变了。?


  没有仪礼,没有形式,连文章也这样地愈发荒唐。文人作家的朋友们会觉得我生疏古怪,哲合忍耶的朋友们会觉得我不该离去。?


  只有我深知自己。我知道对于我最好的形式还是流浪。让强劲的大海旷野的风吹拂,让两条腿疲惫不堪,让痛苦和快乐反复锤打,让心里永远满满盛着感动。?

.雨中登泰山


  李健吾? ?


  从火车上遥望泰山,几十年来有好些次了,每次想起“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句话来,就觉得过而不登,象欠下悠久的文化传统一笔债似的。杜甫的愿望:“会当凌绝顶,一览从山小”,我也一样有,惜乎来去匆匆,每次都当面错过了。?


  而今确实要登泰山了,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不象落在地上,倒象落在心里。天是灰的,心是沉的。我们约好了清晨出发,人齐了,雨却越下越大。等天晴吗?想着这渺茫的“等”字,先是憋闷。盼到十一点半钟,天色转白,我不由喊了一句:“走吧!”带动年轻人,挎起背包,兴致勃勃,朝岱宗坊出发了。?


  是烟是雾,我们辨识不清,只见灰朦朦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个严实。古老的泰山越发显得崔嵬了。我们才过岱宗坊,震天的吼声就把我们吸引到虎山水库的大坝前面。七股大水,从水库的桥孔跃出,仿佛七幅闪光黄锦,直铺下去,碰着嶙嶙的乱石,激起一片雪白水珠,脱线一般,撒在洄漩的水面。这里叫做虬在湾。据说虬早已被吕洞宾渡上天了,可是望过去,跳掷翻腾,象又回到了故居。我们绕过虎山,站到坝桥上,一边是平静的湖水,迎着斜风细雨,懒洋洋只是欲步不前,一边却暗恶叱咤,似有千军万马,躲在绮丽的黄锦底下。黄锦是方便的比喻,其实是一幅细纱,护着一幅没有经纬的精致图案,透明的白纱轻轻压着透明的米黄花纹。——也许只有织女才能织出这种瑰奇的景色。?


  雨大起来了。我们拐进王母庙后的七真祠。这里供奉着七尊塑像,正面当中是吕洞宾,峡谷旁是他的朋友李铁拐和何仙姑,东西两侧是他的四个弟子,所以叫作七真祠,吕洞宾和他的两位朋友倒也罢了,站在龛里的两个小童和柳树精对面的老人,实在是少见的传神之作。一般庙宇的塑像,往往不是平板,就是怪诞,造型偶尔美的,又不象中国人,跟不上这位老人这样逼真、亲切。无名的雕塑家对年龄和面貌的差异有很深的认识,形象才会这样栩栩如生。不是年轻人提醒我该走了,我还会欣赏下去的。?


  我们来到雨地,走上登山的正路,一连穿过三座石坊:一天门、孔子登临处和天阶。水声落在我们后面,雄伟的红门把山接住。走出长门洞,豁然开朗,山又到了我们跟前。人朝上走,水朝下流流进虎山水库的中溪陪我们,一直陪到二天门。悬崖峻增曾,石缝滴滴挞挞,泉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斜坡,流进山涧,涓涓的水声变成訇訇的雷鸣。有时候风过云开,在底下望见南天门,影影绰绰,耸立山头,好象并不很远;紧十八盘仿佛一条灰白大蟒,匍匐在山峡当中;更多的时候,乌云四合,层峦叠嶂都成了水墨山水。趟过中溪水浅的地方,走不太远,就是有名的经石峪,一片大水漫过一亩大小的一个大石坪,光光的石头刻着一部《金刚经》,字有斗来大,年月久了,大部分都让水磨平了。回到正路,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住了。人走了一身汗,巴不得把雨衣脱下来,凉快凉快。说巧也巧,我们正好走进一座柏树林,阴森森的,亮了的天又变黑了,好象黄昏提前到了人间,汗不但下去,还觉得身子发冷,无怪乎人把这里叫作柏洞。我们抖擞精神,一气走过壶天阁,登上黄岘岭,发现沙石是赤黄颜色,明白中溪的水为什么黄了。?


  靠住二天门的石坊,向四下里眺望,我又是骄傲,又是耽心。骄傲我们已经走了一半的山路,担心自己走不了另一半的山路。去薄了,雾又上来。我们歇歇走走,走走歇歇,如今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困难似乎并不存在,眼央前是一段平坦的下坡土路,年轻人跳跳蹦蹦,走了下去,我也象年轻人了一样,有说有笑,跟着他们后头。?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从下坡路转到上坡路,山势陡峭,上升的坡度越来越大。路一直是宽整的,只有探出身进修,才知道自己站在深不可测的山沟边,明明有水流,却听不见水声。仰起头来朝西望,半空挂着一条两尺来宽的白带子,随风摆动,想来头面人物近了看,隔着辽阔的山沟,走不过去。我们正在赞不绝口,发现已经来到一座石桥跟前,自己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细雨打湿了浑身上下。原来我们遇到另一类型的飞瀑,紧贴桥后,我们不提防,几乎和它撞个正着。水面有两三丈宽,离地不高,发出一泻千里的龙虎声威,打着桥下奇形怪状的石头,口沫喷的老远。从这时候起,山涧又从左侧转到右侧,水声淙淙,跟我们跟随到南天门。?


  过了云步桥,我们开始走上攀登泰山主峰的盘道。南天门应该近了,由于山峡回环曲折,反而望不见了。野花野草,什么形状也有,什么颜色也有,挨挨挤挤,芊芊莽莽,要把搀岩的山石装起来。连我上了一点岁数的人,也学小孩子,掐了一把,直到花朵和叶子全蔫了,才带着抱歉的心情,丢在涧里,随水漂去。但是把人的心灵带到一种崇高的境界的,却是那些“吸翠霞而夭矫”的松树。它们不怕山高,把根扎在悬崖绝壁的隙缝,身子扭的象盘龙柱子,在半空展开杈叶,象是和狂风乌云去争夺天日,又象是和清风白云游戏。有的松树望穿秋水,不见你来,独自上到高处,斜着身子张望。有的松树象一顶墨绿大伞,支开了等你。有的松树自得其乐,显出一副潇洒的模样。不管怎么样,它们都让你觉得它们是泰山的天然的主人,谁少了谁,都象不应该似的。雾在对松山的山峡飘来飘去,天色眼看黑将下来。我不知道上了多少石级,一级又一级,是乐趣也是苦趣,好象从我有生命以来就在登山似的,迈前脚,拖后脚,才不过走完慢十八盘。我靠住升仙坊,仰起头来朝上望,紧十八盘仿佛一架长梯,搭在南天门口。我胆怯了。新砌的石级窄窄的,搁不下整脚。怪不得东汉的应劭,在《泰山封禅仪记》里,这样形容:“仰视天门□辽,如从空中视天,直上七里,赖羊肠逶迤,名曰环道,往往有亘索可得而登也。两从者扶挟前人相牵,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顶,如画生累人矣,所谓磨胸捏石扪天之难也。”一位老大爷,斜着脚步,穿花一般,侧着身子,赶到我们前头。一位老大娘,挎着香袋,尽管脚小,也稳稳当当,从我们身边过去。我象应劭说的那样,“目视而脚不随”,抓住铁扶手,揪牢年轻人,走十几步,歇一口气,终于在下午七点钟,上到南天门。?


  心还在跳,眼还在抖,人到底还是上来了。低头望着新整然而长极了的盘道,我奇怪自己居然也能上来。我走在天街上,轻松愉快,象一个没事人一样。一排留宿的小店,没有名号,只有标记,有的门口挂着一只笊篱,有的窗口放着一对鹦鹉,有的是一根棒棰,有的是一条金牛,地方宽敞的摆着茶桌,地方窄小的只有炕几,后墙紧贴着峥嵘的山石,前脸正对着万丈的深渊。别成一格的还有那些石头。古诗人形容泰山,说“泰山岩岩”,注解人告诉你:岩岩,积石貌,的确这样,山顶越发给你这种感觉。有的石头象莲花瓣,有的象大象头,有的象老人,有的象卧虎,有的错落成桥墩,有的兀立如柱,有的侧身探海,有的怒目相向。有的什么也不象,黑忽忽的,一动不动,堵住你的去路。年月久,传说多,登封台让你想象帝王拜山的盛况,一个光秃秃的地方会有一块石碣,指明是“孔子小天下处”。有的山池叫作洗耳恭听头盆,据说玉女往常在这里洗过头发;有的山洞叫作云洞,传说过去往外冒白云,如今不冒白云了,白云在山里依然游来游去晴良的天,你正在欣赏“齐鲁青未了”,忽然一阵风来,“荡胸生层云”,转瞬间,便象宋之问在《桂阳三日述怀》里说起的那样,“云海四茫茫”。是云吗?头上明明另有云在。看样子是积雪,要不也是棉絮堆,高高低低,连续不断,一直把天边变成海边。于是阳光掠过,云海的银涛象镀了金,又象着了火,烧成灰烬,不知去向,露出大地的面目。两条白线,曲曲折折,是奈河,是汶河。一个黑点子在碧绿的图案中间移动,仿佛蚂蚁,又冒一缕青烟。你正在指手划脚,说长道短,虚象和真象一时都在雾里消失。?


  我们没有看到日出的奇景。那要在秋高气爽的时候。不过我们也有自己的独得之乐:我们在雨中看到的瀑布,两天以后下山,已经不那样壮丽。小瀑布不见,大瀑布变小。我们沿着西溪,翻山越岭,穿过果香扑鼻的苹果园,在黑龙潭附近待了老半天。不是下午要赶火车的话,我们还会待下去的。山势和水势在这里别是一种格调,变化而又和谐。?


  山没有水,如同人没有眼睛,似乎少了灵性。我们敢于在雨中登泰山,看到有声有势的飞泉流布,倾盆大雨的时候,恰好又在斗母宫躲过,一路行来,有雨趣而无淋漓之苦,自然也就格外感到意兴盎然。?


  作者简介:李健吾,现代著名作家、戏剧家、文学翻译家。曾用笔名刘西渭。生于年。山西省安邑县西曲马村人。幼年随母居住北京。年考取清华大学,在西洋文学系学法语。年毕业后任助教。年去法国留学。年回国后,一直从事教学、写作和翻译工作。曾与黄佐临、顾促彝创办上海实验戏剧学校并任教授和研究班主任。年调北京,任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年起,担任中国科学院处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至今。他的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坛子》、《使命》;中篇小说《一个兵和他的老婆》、《西山之云》;长篇小说《心病》;戏剧作品《委曲求全》、《梁允达》、《这不过是春天》、《十三年》、《撒谎世家》、《贵花》、《青春》、《秋》、《一棍子打出个媳妇》;散文集《意大利游简》、《希伯先生》、《切梦刀》和散文《雨中登泰山》;翻译作品有《福楼拜短篇小说集》、《高尔基戏居集》(七册)、《契诃夫独幕剧集》、《莫里哀戏剧集》(八册)、《托尔斯泰戏剧集》(四册)、《屠格涅夫戏剧集》(四册)、《爱与死的搏斗》、《宝剑》、《罗森堡夫妇》、《巴尔扎克论文选》、《包法利夫人》和《莫里哀喜剧六种》。此外,还有《福楼拜评传》、《汤达研究》等多种研究著作和论文。?


  摘自:《人民文学》年11月号?

.沈阳一日


  高洪波 ?


  身为东北人,东北却涉足不多,一是因为从小就随父母人关,继而青年时期入伍云南,对南方的喜欢与适应,已远甚于东北;二是由于东北距北京近,譬如沈阳,一晚上的功夫,差不多抬腿就到,机会有的是,殊不知这恰恰是一个误区:最多的机会往往又最没机会,因此我居然从没到过盛京沈阳。?


  本来年初《芒种》颁创作奖,我的一篇散文获奖,说定用两天时间去领奖,不知为什么又给误掉了。故而沈阳对于我,差不多是一个永远的“下一次”。?


  然而我终于走近和走进了沈阳,仅一日,一个星期六的假日,一次迫不得已和随机应变的旅行,一场沈阳朋友热诚而被迫的接待,而且那一日我浏览了沈阳上下七千二百年的历史(比上下五千年还多),从省博物馆、故宫、北陵到新乐新石器文化遗址,直到沈阳市文联新建的漂亮大楼、市中心气派的步行街……沈阳一日虽然短促,但须承认我成为一日富翁,我收藏了沈阳最有价值的一批精神财富,沈阳市文联铁岩主席是我的最佳导游。如果说沈阳是阿里巴巴的山洞,铁岩兄就是“芝麻开门”的口诀。?


  为新时期散文创作的一次研讨,我们相聚在鞍山,晚上无事,东道主请我们到“红绿黄音乐厅”喝咖啡,听古典音乐,品香醇咖啡,自然典雅无比,但当我和铁岩聊起故乡和一些相识的友人时,话题不知为什么凝重起来,我知道铁岩是回族,知道他的祖先是明建文帝的大忠臣、兵部尚书铁铉,知道这一点很重要,因为铁铝死得极其惨烈,明成祖朱棣是个继承了乃父残暴性情的人,对铁铉直至方孝孺一干忠臣,诛九族的酷刑还嫌不够,把学生弟子也算上,诛了十族。铁家有一支逃出了关外,遂有了铁岩这一脉。如果在写过《心灵史》的张承志笔下,铁岩的家史会成为又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可是谈起这些往事时铁岩沉静异常,在摇曳的烛光下品一口咖啡,话题又转向了辽宁作家如何摆脱浮躁走向大气的创作现实。?


  当我们在鞍山品茗聊天时,还想不到很快能相会在沈阳——因为我买的是飞机票,说定星期六一大早从沈阳桃仙机场飞回北京,正常的话,上午九点半钟我已抵达北京。如果这样,沈阳是注定要擦肩而过。?


  生活恰恰不那么“正常”,正当我准备办登机手续时,广播里通知本次航班取消,乘客改在晚上六点半起飞。走南闯北这多年,取消航班的事是头一次遇到,想去陈述一下自己的苦衷?谁听你的!向民航部门索赔?谁管你的!万般无奈之际,索性横下一条心:退飞机票,改乘火车。同时想到借机走访一下沈阳,也不失为一种天赐的机遇。?


   就这样,凭一张名片和一张通讯录,我独闯沈阳。?


   最先联系的是省作协的评论家林建法,他的名片是我到沈阳的定心丸,可惜建法不在家;继而从通讯录上依次查询,王充阁、刘兆林两位,没有家中的电话,放弃;再往下一看,禁不住眼睛一亮:铁岩!好,一客不烦二主,就靠这位铁主席了!也巧,电话一拨就通,对面传来铁岩冷静平和的声音,一听我的困境,他立马让我说明所处的位置,说半小时后来接我。放下电话,坐在沈阳文艺路边这间卖汽车油漆的小铺里,四下一望,顿感阳光灿烂亲切无比。?


  陌生的城市有亲爱的朋友,这朋友就是你游入陌生水域的救生圈,再大的风浪,也会在救生圈面前—一消解,我相信铁岩一旦出现,我的车票将迅速解决,而沈阳的一日将显示出独具特色的魅力,我有这种预感。?


  铁岩果然是个信人,半小时后他乘车赶乘,见面就告诉我已托人去买当晚的火车票,买到当然好,买不到由司机小崔送你上火车,反正保证你能走得了。?


  看我一副焦急的模样,铁岩笑了,说我们中午招待长影来的一位导演,沈阳老作家木青同志出席,还有市委宣传部朱部长,你赶得真巧。?


  我一看表,还不到十点,铁岩说我们先到文联坐坐,然后参观省博物馆,午饭后看故宫、北陵。你来到沈阳,就是我们市文联的客人,放宽心好了。?


  我随着铁岩来到市文联新盖起的十层高楼,七楼是铁岩和他的同事们的办公室,坐在异常气派的真皮沙发上,环顾四周,发现沈阳市文联的办公条件大概踞全国各城市文联之最前列,无论是室内装修还是办公用具,也无论是使用面积还是建筑面积,沈阳市文联无疑都是一位“大户”,而这一切都多亏了市文联一帮领导人的多方筹措,也借助了中央和省、市委对精神文明建设投资的决心,审时度势,一战告捷。当铁岩向我展示他的办公室以及后来的多功能厅、老干部活动室、主席会议室时,我分明感到他那种奋斗后的自豪与成就感,铁岩不凡!?


  省博物馆极安静,几乎没有参观者,这使我得以在静谧中享受了沈阳这座城市的“客厅”,同时了解了辽宁这块土地上纵横上下数千年的文明史和社会发展史,眼界大开。?


  故宫与北陵则热闹非凡,故宫正举办馆藏珍品展,从帝后服饰到玉器、瓷器和古字画。故宫不大,无法与北京故宫相比,但沈阳故宫的建立显示出了努尔哈赤和他的子孙们的远大志向,在模摹明故宫的同时,想必强悍的八旗军队早已拥有了人主中原的信心,皇太极则是这种信心的具体体现者。?


  新乐遗址博物馆发现于年,是原始社会新石器时代一处母系氏族公社的聚落遗址,距今七千二百多年,当铁岩带领我参观时,他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也是头一次到“新乐”,我一听大乐,说既然这样,咱们就扯平了,共同走访七千年前的老祖宗,同步进入历史。?


  十几座长方形或方形的茅草屋,半地穴式地隐在草丛间,房间或大或小,里面的“新乐人”或多或少,有的狩猎归来分享兽肉,有的聚族而立聆听女族长的训令,母系社会如此生动地展现,在我是首次目睹,便向铁岩建议:每年“三八”节时,此处应为妇女们的必需参观点,让女士们感受一下母系社会的辉煌,对家庭的安定团结当大有好处。?


  从新乐遗址回到文联大楼,已近黄昏时节,一路匆匆走访,用铁岩的话说是“文化拉练”,使我对沈阳有了具象的认识。当夜幕降临,我们走过市中心的步行街时,我猛然想起了贝尔格莱德的步行街,同样的高楼林立,同样的商场图阻,同样的灯光璀璨,步行街上的行人们,由于少了汽车和自行车的逼抢,显得从容自如、愉快平和,就凭沈阳这条了不起的步行街(听说不止一条!),已足以让我心折钦敬,从七千二百年前的新乐村落回到市声喧嚣的步行街,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可如此巨大的时空跨度,又岂是一个简单的惊讶所能涵盖得了的??


  沈阳一日,丰富而又匆忙的一日,窘迫中又充满快乐情调的一日,冷不防的偶然与命定的必然重选的一日。生命中有了沈阳一日,便有了温暖的情谊、久远的珍藏,想到这里,真想对北方航空公司说一声“谢谢”,没有你们突如其来的取消北京航班,我的“沈阳一日”真不知要等到何时!?


  这一天是年8月23日,大晴天,也是大热天。?


  年8月31日?


  北京避斋?

.落日


  林遐 ?


  我住在公社那间小楼,三面都是窗子。珠江三角夏天的傍晚,落日所有澄蓝天空上的白云,都染成了嫣红的彩霞。这时候,我那间小房间也就变成嫣红色的了。那嫣红色的彩霞几乎要从窗子里流进我的房间来。再加上树叶反射着一粒一粒的金光,再加上从海洋那里吹来的带湿意的风,这时候,可真舒适,真美呵!?


  那间小楼的前面不远就是紫日峰。说是峰,其实是很矮的。但是,登上峰顶,可以看脚下滚滚向大海流去的珠江;可以看二十公里外的广州市的轮廓外景;还可以把全公社各个大队的村落、河湾、田野,尽收眼底。好久了,我就想在傍晚攀到峰顶,去看一看这落日怎样把满天的云彩染成嫣红,去看一看在这嫣红的晚霞照耀下,所有这些景物到底有多光彩,有多壮丽。?


  那一天,我独自一个人终于从一条小路攀上了峰的最高处。我去的时候,正是落日迅速往下沉落的时候。象是怕赶不上什么隆重的典礼一样,我急忙忙地往上攀登,而且攀登一会儿就一回头,生怕在这攀登的当儿,落日沉落珠江,晚霞失掉光彩。还好,待我攀到峰顶,回过头去看西天那轮圆日时,它正放射着万道光芒悬在明镜也似的珠江上空。江和天的涯际,正是笼罩在苍茫暮色中的广州。望过去,影影绰绰,顿添上一笔浓浓的神话色彩。这时候,这江和天的涯际,这影影绰绰的广州上空,正横列着无限远的一条一条泛白色的云彩,它们无限远地伸张着,很使着无限远的一条一条泛白色的云彩,它们无限远地伸张着,很使人想起庄子《逍遥游》里的大鹏,这云彩,正是它的翅膀。但是,就在这一瞬间,这翅膀变成金黄的了。近落日处,那金黄是被火烧一样的;远处,是深色的;再远处,是淡色的。这时候,在那影影绰绰的地方,我仿佛看见一串一串绿珍珠似的灯亮着了,那雾气中的绿色,和着这深淡相间的黄金色,只有用绚烂,灿然,光彩这样一类的字眼才能形容它的万一。我仰起头来,看天空正顶着几朵乌云,呆痴痴的,沉闷闷的,可真煞风景。但是,正在我埋怨它们时,那落日也正忙着把它的光辉染在它们的身上,只见它们的边缘渐渐地都被黄金镶起来了(多象爱美的女人的衣饰),渐渐地,它们的中间也被黄金染透了。正在这时候,海洋上刮来的风越刮越起劲了,这乌云,经不住这海风猛力地吹,竟保持不住它的庄重,扳不住它的沉闷的面孔,一下子风流云散,象扯絮似的散在澄蓝的,象海一样的天空里了。风流云散处,几颗明亮的星子闪烁着初显光辉。这峰顶上,有着很多树木,有攀天擎日的松树,有窈窕多姿的柠檬桉,有亭亭玉立的梧桐。这时候,它们都分润着落日的光辉,在叶子的闪烁出一粒一粒金色的火花,那海风,径自一个劲儿地把它们向落日的方向吹,那树叶子,颤抖着,喧嚣着,躬着腰儿,带着欢乐,感激落日这一天的给予。这时候,珠江的水涌起了微微波澜,在它那贮满黄金的怀里,带帆的和不带帆的渔船,往来奔波,你分不清它们是刚出发还是渔罢归航。花尾渡顺流而下,在一片澄黄的天地中,渡船的周身都亮起了银白的灯光,乍望去象是遗失在江里的一条闪闪发光的项链。江上,从花尾渡飘起悠扬的音乐,它顺风飘扬,从东而西,从下而上,顿然间响彻满江,满岸,满峰,满天地。?


  一个不留神,落日栽到了江水深处。它一落,那黄金就马上变成嫣红了。那江和天的涯涂满了嫣红;那影影绰绰的广州市罩满了嫣红;那刚才扯成了扯絮的乌云也变成了嫣红。这时候,所有的树木,所有的原野,所有的江水,帆樯,人物,都象轻纱似的被笼在嫣红里了。只有那高高的没有云彩的天空隙处,才不为嫣红所动,变得更纯,更深,更青。?


  这时候,村落里窗上的灯光亮了;江里渔船上的灯光亮了;遥远的广州市的上空,腾起了一片为灯光所凝聚的光辉,几乎把天和江的涯际的嫣红冲散。在这嫣红的天地里,我知道,炊烟落处,弥漫了饭香和菜香;人们在劳动了一天后用江水冲散了一天的疲劳和汗液;每一扇窗子的灯光下面有着笑语、闲谈、歌声。而在广州,马路上亮满了灯光,人们换上轻飘飘的衣裳,在马路上,在剧院里,在茶楼上,消遣自己的夜晚。所以,和着这嫣红,落日,澄清的天空,闪烁的灯火,使我联想起来的是温柔,是安慰,是和平,是休息,是姿色妩媚的少女风姿,是音色宁静的轻音乐。再想下去,就是明天,就是日出,就又是满天云霞。……?


  暮色越来越重,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古时候那些诗人们关于落日、黄昏的咏唱上去了。他们几乎都是借落日(他们叫做夕阳)来发泄自己的哀伤,自己的没落,自己的孤独以及诸如此类的情绪。到了李商隐,吟出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那可真算到了用没落心情咏落日极致。把落日,黄昏,颓垣,败柳,视为一种衰落的美,并且把它们和自己的伤感、没落等情绪结合起来,这几乎是多少年来唯心主义美学的一条定则。不独中国人如此,外国人也是如此。我记起十九世纪的法国诗人玛拉美就说过一段非常典型的话。他说:“我爱上了的种种,皆可一言以蔽之曰:衰落。所以,一年之中,我偏好的季节,是盛夏已阑,清秋将至的日子;一日这中,我散步的时间,是太阳快下去了,依依不舍的把黄铜色的光线照在灰墙上,把红铜色照在瓦片上的一刻儿。”我还记得,他这篇文章的题目就叫做《秋天的哀刻怨》,从题目到内容,真可说是把颓废的思想披露的淋漓尽致,他是那些喜欢“衰落”美的人们的代言人。我们的时代不同了,我人应该歌咏日出,歌咏早晨,歌咏一切刚刚开始、刚刚萌芽的新生的东西,对于一切衰落,我们应该摈弃。但是,我们如果仍旧把衰落和落日,和黄昏联系起来,而且认为它们是一种天然的联系,那我坐在这紫日峰顶,可真要替这落日,这黄昏叫一声屈。因为我分明看到了它们的黄金的壮丽,嫣红的温柔,而且我分明从它们那里看到我们幸福的生活另一方面……?


  坐在峰顶,尽自冥想着,落日早已沉落得没一点声息,天的涯际的一点嫣红也早已消逝得没一点痕迹。那村落里,渔船上的灯光更明亮了,那澄青的天空更宁静更深邃了,星子撒满天空,暮色太深了。我得赶紧下山,今晚没有月亮,不然,就看不见下山的路了。?


  年,9,3,大石小楼?


  作者简介:林遐(——)当代作家。原名江林。河北省束鹿县白龙邱村人。小时当过学徒、店员。年开始写作。年考入南开大学英文系半工半读。年加中国共产*。后随军南下至广州。曾在中共中央中南局、《南方日报》社、《上游》杂志社工作。年参加中国作家协会,曾任作协广东分理事。年到《羊城晚报》社任秘书长。他的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风雷小记》、《山水阳光》、《撑渡阿婷》;剧本《船在航行》。此外还有些未编集的散文。作品风格清丽,富有地方色彩。?

.公园


  萧红?
  ?


  树叶摇摇曳曳地挂满了池边。一个半胖的人走在桥上,他是一个报社的编辑。?


  “你们来多久啦?”他一看到我们两个在长石凳上就说。?


  “多幸福,象你们多幸福,两个人逛逛公园……”?


  “坐在这里吧。”郎华招呼他。?


  我很快地让一个位置。但他没有坐,他的鞋底无意地踢撞着石子,身边的树叶让他扯掉两片。他更烦恼了,比前些日子看见他更有点两样。?


  “你忙吗?稿子多不多?”?


  “忙什么!一天到晚就是那一点事,发下稿去就完,连大样子也不看。忙什么,忙着幻想!”?


  “什么信!那……一点意思也没有,恋爱对于胆小的人是一种刑罚。”?


  让他坐下,他故意不坐下;没有人让他,他自己会坐下。?


  于是他又用手拔着脚下的短草。他满脸似乎蒙着灰色。?


  “要恋爱,那就大大方方地恋爱,何必受罪?”郎华摇一下头。?


  一个小信封,小得有些神秘意味的,从他的口袋里拔出来,拔着蝴蝶或是什么会飞的虫儿一样,他要把那信给郎华看,结果只是他自己把头歪了歪,那信又放进了衣袋。?


  “爱情是苦的呢,是甜的?我还没有爱她,对不对?家里来信说我母亲死了那天,我失眠了一夜,可是第二天就恢复了。为什么她……她使我不安会整天,整夜?才通信两个礼拜,我觉得我的头发也脱落了不少,嘴上的小胡也增多了。”?


  当我们站起要离开公园时,又来一个熟人:“我烦忧啊!?


  我烦忧啊!”象唱着一般说。?


  我和郎华踏上木桥了,回头望时,那小树丛中的人影也象对那个新来的人说:?


  “我烦忧啊!我烦忧啊!”?


  我每天早晨看报,先看文艺栏。这一天,有编者的说话:?


  摩登女子的口红,我看正相同于“血”。资产阶级的小姐们怎样活着的?不是吃血活着吗?不能否认,那是个鲜明的标记。人涂着人的“血”在嘴上,那是污浊的嘴,嘴上带着血腥和血色,那是污浊的标记。?


  我心中很佩服他,因为他来得很干脆。我一面读报,一面走到院子里去,晒一晒清晨的太阳。汪林也在读报。?


  “汪林,起得很早!”?


  “你看,这一段,什么小姐不小姐,‘血’不‘血’的!这骂人的是谁?”?


  那天郎华把他做编辑的朋友领到家里来,是带着酒和菜回来的。郎华说他朋友的女友到别处去进大学了。于是喝酒,我是帮闲喝,郎华是劝朋友。至于被劝的那个朋友呢?他嘴里哼着京调哼得很难听。?


  和我们的窗子相对的是汪林的窗子。里面胡琴响了。那是汪林拉的胡琴。?


  天气开始热了,趁着太阳还没走到正空,汪林在窗下长凳上洗衣服。编辑朋友来了,郎华不在家,他就在院心里来回走转,可是郎华还没有回来。?


  “自己洗衣服,很热吧!”?


  “洗得干净。”汪林手里拿着肥皂答他。

?郎华还不回来,他走了。?

.秋游十三陵水库


  周沙尘??


  一个初秋的早晨,我从地安门乘公共汽车前去畅游中外扬名的十三陵水库。?


  水库在北京北郊,距德胜门50公里。车抵十三陵水库管理处后,我沿着大孤山北麓。向拦洪大坝的东头走去,一下坡,雄伟壮观的大坝背水面(即南面),毛主席题的“十三陵水库”五个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一组测量队员,正在测量坝坡,其中有三个蹲在“水”字旁边,伸手抚摸着字体。这种动作包含着高尚的情感,它也使人想到,水!在我们这个时代,驯服地听从人们指挥了。我边想边走近坝底,仰望坝坡,看见那五个大字是用白色大理石,镶在紫色的安山岩中间的。据说,这五个字体比原字放大了二万二千五百倍,其中最长的是“库”字,高25米,相当于五六层楼。这样巨大苍劲而又体现着伟大领袖对劳动人民的关怀的字体,谁看了能不激动呢!?


  我继续往大坝东头走,行至中坡,看见明代“敌楼”石基四周已扎了脚手架,墩台上正在兴建一座陈列馆,展览建设水库的文物。最伟大的劳动者——毛主席,曾在这儿写了“十三陵水库”五个字,在此建陈列馆,当更有意义。?


  陈列馆的设计具有独特风格,它利用原有花岗岩条筑成的四方形墩台作基础,建筑一座美观大方的“亚”字形三层楼。整个建筑外檐,全部采用剁斧假石面,使它和原墩台的色泽一致。墩台东面,加筑四个花岗石台阶,游人从此步履二十九级台阶,就到一楼陈列大厅。从一楼上二楼,厅西专有楼梯间,二楼也是陈列大厅。三楼是嘹望台,正中覆盖方形屋面,上安银色宝顶和避雷针,游人至此,凭依四周的女儿墙,尽情观赏水库上的万顷晴波和燕北的田野风光。?


  和陈列馆并立的,是坝东头台地上的一座为纪念水库建设者而立的庄严纪念碑。碑身高8.50米,四面都镇以汉白玉,上刻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四同志的题字。碑座铭刻郭沫若撰写的概述水库建设始末的纪念文。碑身碑座的四周,装饰向日葵图案浮雕,碑顶竖立一座工农兵塑像。这座连台阶横宽21米多的建筑物,标志着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的伟大胜利。我们一走到它的身前,就容易理解个人和集体的关系。个人为一个崇高的目的,无保留地投入集体,就能发挥伟大的作用。纪念碑将使这种精神,世世代代活在人们的心中。?


  当我一登上大坝,立刻被在湖上试航的红底白舷“飞翼”快艇吸引住了。这种船有两个引擎,80匹马力,吃水2米,时速60公里,行驶最快时,船底飘浮水面,只有一个螺旋桨在水中。这种船是北京市人民委员会交通局所属企业在大跃进中承造的新产品,在我国还是第一艘。因为吃水深,目前在北京只有十三陵水库才能航行。?


  踏着坝顶的沥青马路,由东往西走,看见一小队少先队员,列队站在大坝迎水面(即北面)的护坡上,背向镶在99米高程处毛主席题的“十三陵水库”的镏金字体前摄影留念,然后又向闪着黄澄澄的金光字体行了队礼,他们在宣告,一定要好好学习毛主席和*中央负责同志建设祖国的志气,把祖国壮丽的山河改造和建设得更加美好。?


  在少先队员一旁,站着几位国际友人。他们凝视着平远浩荡的湖水,像是看到了中国人民的希望和信心。从前没有来过这里的人,是难于相信,就在半年多以前,大湖底下全是荒山枯谷,沙石累累。?


  我到达大坝西头时,劳动大军正在溢洪道上浇灌一座钢筋混凝土拱桥,以连接大坝和西环湖路。桥头有两只石狮子,日日夜夜不倦地守护着人民的事业。沿着瀑布似的坝坡石级下去,就是供电站,清流从此下泄,流经温榆河,灌溉着燕北的三十万亩农田。坝顶南面已修好一垛1米高的花岗石防浪墙,任凭洪水奔腾呼啸而来,或狂风掀起波涛突袭坝顶,防浪墙不允许一点浪花浸蚀坝顶路面。阳光映照着防浪墙上一行精心设计的铸铁柱灯,闪着耀眼的银光,每根柱灯的云纹柱梁下,有两匹铸铁飞马,象征水库是飞跃的时代中的产物。这一切,把眼前这充满英雄气概的山水打扮得更加美丽。?


  十三陵水库管理处初步规划,水库风景区共分二十八景。大坝所在地的东山口,加上各种附属建筑统称一景,依天寿山南麓分布的明代十三个帝陵仍各算一景,而且还要重点整修陵园和丰富内容。如长陵棱恩殿将设明史展览馆;定陵发掘出的地宫,将设明代出土文物展览馆;思陵虽陵殿俱废,因是明代末帝,又以山势雄伟,将重建作明史研究馆;庆陵在十三个帝陵中,独具风格,拟加修整和发展;泰陵也是整修重点。这样不仅保持风景区原有格局,又可增添无限景色。?


  另外十四景,除小孤山是在水库中央外,其余都与新建35公里长的环湖路紧相联系。小孤山现已加高9米,上面将建筑纪念亭,亭中有碑文记载水库建设者忘我劳动的英雄事迹。游人荡舟前往,登环山石级而上,四顾湖光山色,朗读英雄诗史,幸福豪迈的感情当油然而生。?


  沿着东环湖路北游,公路随山婉蜒,湖水忽隐忽现,从大坝的走十五分钟,又到一景——三泉。先我到此的是一队骑自行车旅行的中学生,他们正围绕泉池谈笑,也有畅饮泉水的。三泉原是东山口山麓的三股泉水,经过疏浚,筑以亭阁泉池,植荷养鱼,并设茶座,接待来自各个工作岗位的游人,品饮泉茗。?


  由三泉往北的第一景是三庄。这是三处突出湖面的缓坡地带,站在这儿东望大坝,西看大宫门,北览十三个帝陵全景,视野极为广阔。这三处将分别建筑友谊宾馆、休养所以及各种服务性行业的用房。湖边要筑码头和游泳池。?


  在三庄的东北角,原行宫旧址正在兴建社会主义新村,它和西环湖路仙人洞的社会主义新村遥遥相对,构成别具风格的一景。新村现已建成几十幢美观精巧的平房,许多建设者就是附近农业社的社员,是义务来支援的。新村的主人,是从水库区迁移来的农民。?


  在从景陵去长陵拐弯的地带,有四个青年社员在田间试验一种新肥料。他们用狗肉煮成清汤,浇在白薯地上,据说可以使白薯长到几十斤一个。?


  抵长陵稍事休息,已是夕阳西斜,一天的游程,真是美不胜收。可是,十三陵水库的二十八景,我才游了一个零头。从此往北还有青龙泉、锥石口、九龙池、德胜口、大宝山等十几景,只好留在以后再去了。?


  在长陵遇到一个熟识的同志,他邀我乘车从西环湖路回来,车子一直驶到湖中之湖的内湖。一下车就看见一个同志在向一群越南留学生介绍内湖的风景。他站在湖边指着前方的三个小山说:“将来要从半壁山和马鞍山修条长堤连接汉包山,从湖里分出个湖来。内湖湖上和沿岸将设游泳池,修半壁亭,砌九曲桥,筑水榭,植荷种花,栽桃插柳。总体布置要体现中国园林的特有风格。内湖的南面,特筑一防风堤,堤内修浮动码头,以适应各种不同水位变化。体协也打算在此设俱乐部,开展划船、游泳等水上运动。”?


  他介绍完了,话题又转到水库风景区的绿化工作。他说:“十三陵水库风景区的山岭,本来就是云朵常飘山腰,山尖常露云上,又有一丛一丛的古松古柏,原是很美的了。但是,我们还要使它更美丽,初步计划绿化这片广大地区,既要配合现有的陵园山色,又要做到整体大方。因此将采用成区成片成林的种植方法,山上营造长绿林;平地种植果树、草莓、蔬菜;公路两旁不种行道树,专造丛林,使游人至此,有身临绿荫深处之感。在现有的深绿树木之旁,则多种成色植物,丰富山峰山谷的色彩。”?


  “这儿将来是个大花园,”他越讲越精神焕发,“不仅是绿树成荫,松柏参天,果树成行,桃柳争妍,而且有些平地和山谷,将以树木命名,如杏花村,樱桃园,苹果林,山植路,葡萄沟,玫瑰谷等。并且要考虑树木开花的色彩,注意地区分布。那时将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地方啊!游人到此,从树木的花开叶落,就可看出季节的更换。”?


  “全区绿化要多久?”一个越南留学生问。?


  “现在已经栽了几十万棵绿油油的松树和肩拍了。在这个步步跃进,时时跃进,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代,我们的工作会很快。”?


  听了他的回答,围观倾听的人们都满足地笑了。当夜幕徐徐落下来,我又回到了大坝上。铸铁柱灯上的球形灯罩吐露着金光,和山坡河谷间的电灯,互放光辉。我解开胸襟接待清凉的晚风,此时脑际涌现出两个月前工地上人们干劲冲天的劳动场景。于是,我想着,一切事业只要有了*的领导,我们就更有信心。未来,祖国的未来,不仅会“高峡出平湖”,而且荒谷还会长出更多的水库。社会主义的革命事业正在翻天覆地,人民的巨手万能万岁!?


  摘自:《旅行家》年第9期?

.秋收散板


  彭学明?
  ?


  只那么一眨眼,二三月播种的春光就长成庄稼、结果成熟了。沉甸甸的稻子已不堪重负地俯身垂首,黄灿灿的苞谷怀了孩子愈显沉重,小米穗一如黄狗肥长肥长的尾巴,对着山野毛绒绒地晃。这黄黄的庄稼,似一层又一层黄黄的阳光,厚积着、铺排着,流过山坡,涌向山脚,再流过山坡,再涌向山脚。风吹起时,层峦尽染的秋色便一山一山的翻滚起来,先是一波一迭地倒伏过去,再就一波一迭地挺立过来,浩浩荡荡的,有尽无尽。?


  这是秋收时,一台美好的布景。?


  布景中,太阳以其辉煌的晨曦出来了。红红的光影里,走来了牛群、羊群和摇摇摆摆的鸭群,走来了不上早课的孩子们。几个女人拿着镰刀、背着背笼从村口出来,又几个女人拿着镰刀、背着背笼从村口出来,而在前面的,是一群挑着箩筐、抢着谷桶的男人。?


  进了田,就开始割,割出一个角后,就开始打。“乓、乓、乒、乓”的打谷桶声和“嗡——嗡——嗡——嗡——”的打谷机声,都在热热闹闹地响应着旷远的回声,是小泽征尔指挥的一曲乡间音乐,沉重,凝缓,质朴,亲切,虽无任何修饰,却透溢着一种回天的力量,无言的美感。虽然很忙,但不时有人走近桶边,捧一勺谷粒、捏捏、掂掂,簸簸,想收圆两唇吹一吹,却怎么也收不拢那一抹的微笑,只好张开五指,让喜悦溢光流彩地从指缝间潺潺漏过。?


  人们彼此躬着、弯着,澄澄的阳光在周身照耀。满目的金色跳跃颤抖,像音乐里所要表示的一条河,一条流泉似的河,一条涨春水的河。农人的脊背漉漉而湿了,细细的汗流在深深浅浅的栈道里相互交流。土地与土地的交流。人与土地的交流。没有泥土的黑色和人类的肤色,这灿灿阳光下的庄稼不会如此的飒飒有声,山坡与田畴的田野不会有作物的清香在滋滋啦啦地爆裂。?


  天气太热,人们就怀念雨天,怀念风,而天空已蓝如一幅水墨,洁白的云朵已是纤弱纤弱的蚕丝,似断非断。于是就直起腰来,揭开草帽,擦擦汗,望望天,扇扇衣襟,然后像儿时喊“荫凉荫凉快过来,太阳太阳快过去”一样,开始成风。?


  一声“吆嗬嗬——”,风便丝丝而来。?


  又一声“吆嗬嗬——”,风便呼呼而来。?


  满山满山的树枝便因此如波倒伏着,那是一层层潺动的黛色;满坡满坡的草茎便因此倒伏着,那是一层层翻滚的绿色;满坝满坝的稻谷便因此如波倒伏着,那是一层层涌动的金色。这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吆喝,是山里人古拙朴实的歌,贴过山脊,穿过云层,与风同行。这自然真的奇怪,一声响亮的吆喝,风会感应而来!虽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法则,但却酣畅淋漓地愉悦。?


  随了风,一片偌大的云块从山嘴那边铺天盖地压来,从容的,不迫的,骑着马来,牵着牛来,抱着兔来,端着酒来,以博大的荫凉和柔情抚慰山庄。人们就借此一边加劲一边聊天,讲二狗与小芹如何如何偷房,讲四婶50多岁了还怀了孩子,讲某省某厅的厅长,倒买倒卖被罢,讲铁匠的二儿子考上了北京的研究生。如此便笑,如此便骂,如此便不知不觉地割了一大丘。打了一大丘,不知不觉地日上中天,又日下中天。年年的谷子十天半月就打完了,今年的谷子就是打不完,你家请白工,他家请白工,一个月了,还在打!仅今天,张二的谷子就送了十挑八挑,却依然齐臻臻的,好大一片!?


  眼前是谷坝子,翻过谷坝子是河,河的对岸是滩,滩的对岸又是谷坝子,然后就是山,就是一山一山的树和一山一山的苞谷林了。山是锯齿般交错,如鲤鱼的脊背,一座向一座连绵滑?


  过。苞谷林是成块成条的,如毯如带,一坳一坳的从山间绕过。那本无羽无骨的字,这时长出翅膀,成为山歌飞了出来。唱谷子青了黄了、苞谷长了熟了,当然也唱爱情红了甜了。如喊的山歌,混着汗水的咸味苦味和土地的桔子味橄榄味,由远及近地轰轰滚过。间或有朗朗的笑声与拗苞谷的断裂声一浪高过一浪地滔滔漫过。那苞谷杆如林如臂,将士一般威武挺拔,苍谷棒子也大个大个的,一个足有一斤半斤。一路拗过之后,小孩就用刀砍,有些杆子嚼起来,冰糖一样的甜!?


  人的周围,牛尾甩着响鞭吃草,嫩嫩的草尖一嚼,满嘴的汁浆便喷涌而出。红蜻蜓在牛背上悠然恬静地歇着,和乐相安,让人毫无缘由地滋生出一种慈爱和羡慕。而更多的蜻蜓,灰的、绿的、黄的,于头顶上密密地飞翔,与人和自然平分着这一派明媚的秋色。?


  太阳已渐渐隐没了,层峦叠嶂的山巅依然气度非凡。辉煌的光圈,折叠着,冲刺着,从各个山巅喷射而来,在树与树的交影处挥洒而去。雾与炊烟,也以一种柔和的意象从画匠们的墨管里爬上来,缕缕抹抹,阴柔缠绵,和山的阳刚相辅相补。?


  这时的河边已是一首歌了。一担一担的苞谷插得尖尖的,搁在河滩上。一担一担的谷子垒得满满的,搁在河滩上。还有一捆一捆的黄豆、一筐一筐的小米都如画地搁在河滩上。要收工了,一天的劳累与辛苦,都得痛痛快快地跳进河里,洗掉、搓掉、揩掉。健康的肌腱,壮实的胸脯,都赤裸裸的呈现在你的视野里,是一尊尊诱惑人心的雕塑。纵使原始粗犷,但极具柔和妩媚,沉醉得没有一丝邪念。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故事,那令人艳羡的经历,像女人割禾的镰刀,深深地镂刻在心里。因此,当年轻人的玩笑随水而飘时,他们只是偶尔插上一句补补白,尽管嘴角的笑意一直未消,可心里却在思忖、盘算。从前田是别人的地是别人的,奔波忙碌了一辈子也养不活家糊不了口,而今苞谷已倒满了一楼,谷子已垒齐了屋檐,黄豆绿豆等五谷杂粮也满柜满桶,明天的谷子应该昨放?得再立一个小仓了!想着就一声招呼,几十条汉子都光溜溜的上得岸来。?


  那几十副担子,就首尾相接,悠悠闪闪,浩浩荡荡行进起来。湘西千百年来的喊秋调子,亦如船过险滩时的船夫号子,以阳刚、以激越、以生命压倒自然的最为雄犷的符号,飘荡起来:?


  齐着力呀!哎着!?


  打谷米呀!哎着!?


  八月黄呀!哎着!?


  粮进仓呀!哎着!?


  十桌酒呀!哎着!?


  家家有呀!哎着!?


  十桌菜呀!哎着!?


  家家待呀!哎着!?


  今年秋呀!哎着!?


  醉个休呀!哎着!?


  明年秋呀!哎着!?


  北京溜呀!哎着!?

.澜沧江边的蝴蝶会


  冯牧 ?


  我在西双版纳的美妙如画的土地上,幸运地遇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会。?


  很多人都听说过云南大理的蝴蝶泉和蝴蝶会的故事,也读到过不少关于蝴蝶会的奇妙景象的文字记载。从明朝万历年间的《大理志》到近年来报刊上刊载的报道,我们都读到过关于这个反映了美丽的云南边疆的独特自己风光的具体描述。关于蝴蝶会的文字记载,由来已久。据我所知道的,第一个细致而准确地描绘了蝴蝶会的奇景的,恐怕要算是明朝末年的徐霞客了,在三百多年前,这位卓越的旅行家就不但为我们真实地描写了蝴蝶群集的奇特景象,并且还详尽地描写了蝴蝶周围的自然环境。他这样写着:?


  “……山麓有树大合抱,倚崖而耸立,下有泉,东向漱根窍而出,清洌可鉴。稍东,其下又有一树,仍有一小泉,亦漱根而出,二泉汇为方丈之沼,即所溯之上流也。泉上大树,当四月初,即发花如蛱蝶,须翅栩然,与生蝶无异;又有真蝶千万,连须钩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于泉面,缤纷络绎,五色焕然。”?


  这是一幅多么令人目眩神迷而又美妙奇丽的景象!无怪乎许多来到大理的旅客都要设法去观赏一下这个人间奇观了。但可惜的是,胜景难逢,由于某种我们至今还不清楚的自然规律,每年蝴蝶会的时间总是十分短促并且是时有变化的;而交通的阻隔,又使得有机会到大理去游览的人,总是难于恰巧在那个时间准确无误地来到蝴蝶泉边。就是徐霞客也没有新眼看到真正的蝴蝶会的盛况;他晚去了几天,花朵已经雕谢,使他只能折下一枝蝶树的标本,惆怅而去。他的关于蝴蝶会的描写,大半是根据一些亲历者的转述而记载下来的。?


  我在七八年前也探访过一次蝴蝶泉。我也去晚了。但我并没有像徐霞客那亲怅然而返。我*还是看到了成百的蝴蝶在集会。在一泓清澈如镜的泉水上央,环绕着一株枝叶婆娑的大树,一群彩色缤纷的蝴蝶正在翩翩飞舞,映着水潭中映出的倒影,确实是使人感到一种超乎常态的美丽。?


  以后,我遇见过不少曾经专诚探访过蝴蝴泉的人。只有个别的人有幸到了真正的蝴蝶盛会。但是,根据他们的描述,比起记载中和传说中所描述的景象来,已经是大为逊色了。?


  其实,这是毫不足怪的。随着公路的畅通,游人的频至,附近的荒山僻野的开拓,蝴蝶泉边蝴蝶的日渐减少,本来是完全符合自然发展规律的。而且,如果我们揭开关于蝴蝶会的那层富有神话色彩的传说的帷幕,我们便会发现:像蝴蝶群集这类罕见的景象,其实只不是一定的自己环境的产物;而且有些书籍中也分明记载着,所谓蝴蝶会,并不是大理蝴蝶泉所独有的自然风光,而是在云南的其他地方也曾经出现过的一种自然现象。比如,在清人张泓所写的一本笔记《滇南新语》中,就记载了昆明城晨的圆通山(就是现在的圆通公园)的蝴蝶会,书中这样写道:?


  “每岁孟夏,蛱翻随风,缤纷五彩,锦色烂然,集必三日始去究不知其去来之何从也。余目睹其呈奇不爽者盖两载。”?


  张泓是乾隆年间人,他自然无法用科学道理来解释他在昆明看到的奇特景象;同时,由于时旷日远,现在住在昆明的人恐怕也很少有人听说过在昆明城里有过这种自然界的奇观。但是,张泓关于蝴蝶会的绘影绘色的描写,却无意中为我们印证了一件事情:蝴蝶的集会并不只是大理蝴蝶泉所独有的现象,而是属于一种云南的特殊自然环境所特有的自然现象,属于一种气候温煦、植物繁茂、土地肥腴的自然境界的产物。由此,我便得出了这样一个设想:即使是大理的蝴蝶逐渐减少了(正如历史上的昆明一样),在整个云南边疆的风光明丽的锦绣大地上,在蝴蝶泉以外的别的地方,我们一定也不难找到如像蝴蝶泉这样的诗情浓郁的所在的。?


  这个设想,被我不久以前在西双版纳旅途中的一次意外的奇遇所证实了。?


  由于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我看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会,一次完全可以和徐霞客所描述的蝴蝶相媲美的蝴蝶会。?


  西双版纳的气候是四季长春的。在那里你永远看不到植物雕敝的景象。但是,即使如此,春天在那进而也仍然是最美好的季节。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在傣族的泼水节的前夕,我们来到了被称为西双版纳的一颗“绿宝石”的橄榄坝。?


  在这以前,人们曾经对我说:谁要是没有到过橄榄坝,谁就等于没有看到真正的西双版纳。当我们刚刚从澜沧江的小船踏上这片密密地覆盖着浓绿的植物层的土地时,我马上就深深地感觉到,这些话是丝毫也不夸张的。我们好像来到了一个天然的巨大的热带花园里。到处都是一片浓荫匝地,繁花似锦。到处都是一片蓬勃的生气:鸟类在永不休止地啭鸣;在棕褐色的沃土上,各种植物好像是在拥挤着、争抢着向上生长。行走在村寨之间的小径上,就好像是行走在精心培植起来的公园园林荫路上一样,只有从浓密的叶隙中间,才能偶尔看到烈日的点点金光。我们沿着澜沧江边的一连串村寨进行了一次远足旅行。?


  我们的访问终点,是背倚着江岸、紧密接连的两个村寨——曼厅和曼扎。当我们刚刚走上江边的密林小径时,我就发现,这里的每一块土地,每一段路程,每一片丛林,都是那样地充满了侬丽的热带风光,都足以构成一幅色彩斑谰的绝妙风景画面。我们经过了好几个隐藏的在密林深处的村寨,只有在注意寻找时,才能从树丛中发现那美丽精巧的傣族竹楼。这里的村寨分布得很特别,不是许多人家聚成一片,而是稀疏地分散在一片林海中间。每一幢竹楼周围都是一片丰饶富庶的果树园;家家户户的庭前窗后,都生长着枝叶挺拨的椰子树和槟榔树,绿荫盖地的芒果树和荔枝树。在这里,人们用垂实累累的香蕉树作篱笆,用清香馥郁的夜来香作围墙。被果实压弯了的柚子树用枝叶敲打着竹楼的屋檐;密生在枝桠间的菠萝蜜散发着醉人的浓香。?


  我们在花园般的曼厅和曼扎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我们参观了曼扎的办得很出色的托儿所;在那里的整洁而漂亮的食堂里,按照傣族的习惯,和社员们一起吃了解餐富有民族特色的午饭,分离了社员们的富裕生活的欢快。我们在曼厅旁听了为布置甘庶和双季稻生产而召开的社长联席会,然后怀着一种充实的心境走上了归途。?


  我们走的仍然是来时的路程,仍然是那条浓荫遮天的林中小路,数不清的奇花异卉仍然到下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在路边的密林里,响彻着一片鸟鸣和蝉叫的嘈杂而又悦耳的合唱。透过树林枝干的空隙,时时可以看到大片的平整的田畴,早稻和许多别的热带经济作物的秧苗正在夕照中随风荡漾。在村寨的边沿,可以看到具叶林荫道菩提林的巨人似的身姿,在它们的荫蔽下,佛寺的高大的金塔和庙顶在闪着耀眼的金光。?


  一切都和我们来时一样。可是,我们又似乎觉得,我们周围的自然环境和来时有些异样,终于,我们发现了一种来时所没有的新景象:我们多了一群新的旅伴——成群的蝴蝶。在花丛上,在枝叶间,在我们的周围,到处都有三五成群的彩色蝴蝶在迎风飞舞;它们有的在树丛中盘旋逗留,有的却随着我们一同前进。开始,我们对于这种景象也并不以为奇。我们知道,这里的蝴蝶的美丽和繁多是别处无与伦比的;我们在森林中经常可以遇到彩色的斑谰的蝴蝶和人们一同行进,甚至连续飞行几里路。我们早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习于把成群的蝴蝶看作是西双版纳的美妙自然景色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了。?


  但是,我们越来越感到,我们所遇到的景象实在是超过了我们的习惯和经验了。蝴蝶越聚越多,一群群、一堆堆从林中飞到路径上,并且结队成伙地在向着我们要去的方向前进着。它们上下翻飞,左右盘旋;它们在花丛树影中飞快地煽动着彩色的翅膀,闪得人眼花缭乱。有时,千百个蝴蝶拥塞了我们前进的道路,使我们不得有用树枝把它们赶开,才能继续前进。?


  就这样,在我们和蝴蝶群的搏斗中走了大约五里路的路程之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奇异的景色。我们走到一片茂密的木贝树林边;在一块草坪上面,有一株硕大的菩提树,它的向四面伸张的枝丫和浓茂的树叶,好像是一把巨大的阳伞似地遮盖着整个划坪。在草坪中央的几方丈的地面上,仿佛是密密地丛生着一片怪的植物似地,聚集着数以万计的美丽的蝴蝶,好像是一座美丽的花坛一样,它们互相拥挤着,攀附着,重叠着,面积和体积都在不断地扩大。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新的蝶群正在不断地加入进来。这些蝴蝶大多数是属于一个种族的,它们的翅膀的背面是嫩绿色的,这使它们在停亻宁不动就像是绿色的小草一样,它们翅膀的正面却又是金黄色的,上面还有着美丽的花纹,这使它们在扑动翅翼时又像是朵朵金色的小花。在它们的密集着的队伍中间,仿佛是有意来作为一种点缀,有时也飞舞着少数的巨大的黑底红花身带飘带的大木蝶。在一刹那间,我们好象是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在我们的眼前,在我们四周,在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妙的自然景色中间,到处都是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的蝴蝶;蝴蝶密集到这种程度,使我们随便伸出手去例可以捉到几只。天空中好像是雪花似地飞散着密密的花粉,它和从森林中飘来的野花和菩提的气息混在一起,散出了一种刺鼻的浓香。?


  面对着这种自然界的奇景,我们每个人几乎都目瞪口呆了。站在千万只翩然飞舞的蝴蝶当中,我们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多余的了。而蝴蝶却一点也不怕我们;我们向它们的密集的队伍投掷着树枝,它们立刻轰涌地飞向天空,闪动着彩色缤纷的翅翼,但不到一分钟之后,它们又飞到草地上集合了。我们简直是无法干扰他们的参与盛会的兴致。?


  我们在这些集成阵的蝴蝶前长久地观赏着,赞叹着,简直是流连忘返了。在我的思想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难道这不正是过去我们从传说中听到的蝴蝶会么?我们有人时常慨叹着大理蝴蝶泉上的蝴蝶越来越小了,但是,在祖国边疆的无限美好无限丰饶的土地上,不是随处都可以找到它们欢乐聚会的场所么??


  当时,我们这些想法自然是非常天真可笑的。我根本没有考虑到如何为我所见到的奇特景象去寻求一个科学解释(我觉得那是昆虫学家和植物学家的事情),也没有考虑到这种蝴蝶群集的现象,对于我们的大地究竟是一种有益的还是有害的现象。我应当说,我完全被这片童话般的自然影象所陶醉了;在我的心里,仅仅是充溢着一种激动而欢乐的情感,并且深深地为了能在我们祖国边疆看到这样奇丽的风光而感到自豪。我们所生活、所劳动、所建设的土地,是一片丰富,多么美丽,多么奇妙的土地啊!?


  摘自:《人民日报》年6月18日?

.荷花淀


  孙犁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争着买:“好席子,白洋淀席!”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但是大门还没关,丈夫还没回来。


  很晚丈夫才回来了。这年轻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头戴一顶大草帽,上身穿一件洁白的小褂,黑单裤卷过了膝盖,光着脚。他叫水生,小苇庄的游击组长,*的负责人。今天领着游击组到区上开会去来。女人抬头笑着问: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站起来要去端饭。水生坐在台阶上说:


  “吃过饭了,你不要去拿。”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着丈夫的脸,她看出他的脸有些红胀,说话也有些气喘。她问:


  “他们几个哩?”


  水生说:


  “还在区上。爹哩?”


  女人说:


  “睡了。”


  “小华哩?”


  “和他爷爷去收了半天虾篓,早就睡了。他们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的不像平常。


  “怎么了,你?”


  水生小声说:


  “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水生说:


  “今天县委召集我们开会。假若敌人再在同口安上据点,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条线,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我第一个举手报了名的。”


  女人低着头说:


  “你总是很积极的。”


  水生说:


  “我是村里的游击组长,是干部,自然要站在头里,他们几个也报了名。他们不敢回来,怕家里的人拖尾巴。公推我代表,回来和家里人们说一说。他们全觉得你还开明一些。”


  女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才说:


  “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


  水生指着父亲的小房叫她小声一些。说:


  “家里,自然有别人照顾。可是咱的庄子小,这一次参军的就有七个。庄上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别人,家里的事,你就多做些,爹老了,小华还不顶事。”


  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没有哭。只说:


  “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


  水生想安慰她。因为要考虑准备的事情还太多,他只说了两句:


  “千斤的担子你先担吧,打走了鬼子,我回来谢你。”


  说罢,他就到别人家里去了,他说回来再和父亲谈。


  鸡叫的时候,水生才回来。女人还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等他,她说:


  “你有什么话嘱咐我吧!”


  没有什么话了,我走了,你要不断进步,识字,生产。”


  “嗯。”


  “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


  “嗯,还有什么?”


  “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


  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


  第二天,女人给他打点好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包了一身新单衣,一条新毛巾,一双新鞋子。那几家也是这些东西,交水生带去。一家人送他出了门。父亲一手拉着小华,对他说:


  “水生,你干的是光荣事情,我不拦你,你放心走吧。大人孩子我给你照顾,什么也不要惦记。”


  全庄的男女老少也送他出来,水生对大家笑一笑,上船走了。


  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过了两天,四个青年妇女集在水生家里来,大家商量:


  “听说他们还在这里没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


  “我有句要紧的话得和他说说。”


  水生的女人说:


  “听他说鬼子要在同口安据点……”


  “哪里就碰得那么巧,我们快去快回来。”


  “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头啊!”


   于是这几个女人偷偷坐在一只小船上,划到对面马庄去了。


  到了马庄,她们不敢到街上去找,来到村头一个亲戚家里。亲戚说:你们来的不巧,昨天晚上他们还在这里,半夜里走了,谁也不知开到哪里去。你们不用惦记他们,听说水生一来就当了副排长,大家都是欢天喜地的……


  几个女人羞红着脸告辞出来,摇开靠在岸边上的小船。现在已经快到晌午了,万里无云,可是因为在水上,还有些凉风。这风从南面吹过来,从稻秧上苇尖吹过来。水面没有一只船,水像无边的跳荡的水银。


  几个女人有点失望,也有些伤心,各人在心里骂着自己的狠心贼。可是青年人,永远朝着愉快的事情想,女人们尤其容易忘记那些不痛快。不久,她们就又说笑起来了。


  “你看说走就走了。”


  “可慌(高兴的意思)哩,比什么也慌,比过新年,娶新——也没见他这么慌过!”


  “拴马桩也不顶事了。”


  “不行了,脱了缰了!”


  “一到军队里,他一准得忘了家里的人。”


  “那是真的,我们家里住过一些年轻的队伍,一天到晚仰着脖子出来唱,进去唱,我们一辈子也没那么乐过。等他们闲下来没有事了,我就傻想:该低下头了吧。你猜人家干什么?用白粉子在我家影壁上画上许多圆圈圈,一个一个蹲在院子里,托着枪瞄那个,又唱起来了!”


  她们轻轻划着船,船两边的水哗,哗,哗。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来,菱角还很嫩很小,乳白色。顺手又丢到水里去。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


  “现在你知道他们到了哪里?”


  “管他哩,也许跑到天边上去了!”


  她们都抬起头往远处看了看。


  “唉呀!那边过来一只船。”


  “唉呀!日本鬼子,你看那衣裳!”


  “快摇!”


  小船拼命往前摇。她们心里也许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冒冒失失走来;也许有些怨恨那些走远了的人。但是立刻就想,什么也别想了,快摇,大船紧紧追过来了。


  大船追的很紧。


  幸亏是这些青年妇女,白洋淀长大的,她们摇的小船飞快。小船活像离开了水皮的一条打跳的梭鱼。她们从小跟这小船打交道,驶起来,就像织布穿梭,缝衣透针一般快。假如敌人追上了,就跳到水里去死吧!


  后面大船来的飞快。那明明白白是鬼子!这几个青年妇女咬紧牙制止住心跳,摇橹的手并没有慌,水在两旁大声哗哗,哗哗,哗哗哗!


  “往荷花淀里摇!那里水浅,大船过不去。”


  她们奔着那不知道有几亩大小的荷花淀去,那一望无边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来,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


  她们向荷花淀里摇,最后,努力的一摇,小船窜进了荷花淀。几只野鸭扑楞楞飞起,尖声惊叫,掠着水面飞走了。就在她们的耳边响起一排枪!


  整个荷花淀全震荡起来。她们想,陷在敌人的埋伏里了,一准要死了,一齐翻身跳到水里去。渐渐听清楚枪声只是向着外面,她们才又扒着船帮露出头来。她们看见不远的地方,那宽厚肥大的荷叶下面,有一个人的脸,下半截身子长在水里。荷花变成人了?那不是我们的水生吗?又往左右看去,不久各人就找到了各人丈夫的脸,啊!原来是他们!


  但是那些隐蔽在大荷叶下面的战士们,正在聚精会神瞄着敌人射击,半眼也没有看她们。枪声清脆,三五排枪过后,他们投出了手榴弹,冲出了荷花淀。


  手榴弹把敌人那只大船击沉,一切都沉下去了。水面上只剩下一团烟硝火药气味。战士们就在那里大声欢笑着,打捞战利品。他们又开始了沉到水底捞出大鱼来的拿手戏。他们争着捞出敌人的枪支、子弹带,然后是一袋子一袋子叫水浸透了的面粉和大米。水生拍打着水去追赶一个在水波上滚动的东西,是一包用精致纸盒装着的饼干。


  妇女们带着浑身水,又坐到她们的小船上去了。


  水生追回那个纸盒,一只手高高举起,一只手用力拍打着水,好使自己不沉下去。对着荷花淀吆喝:


  “出来吧,你们!”


  好像带着很大的气。


  她们只好摇着船出来。忽然从她们的船底下冒出一个人来,只有水生的女人认的那是区小队的队长。这个人抹一把脸上的水问她们:


  “你们干什么去来呀?”


  水生的女人说:


  “又给他们送了一些衣裳来!”


  小队长回头对水生说:


  “都是你村的?”


  “不是她们是谁,一群落后分子!”说完把纸盒顺手丢在女人们船上,一泅,又沉到水底下去了,到很远的地方才钻出来。


  小队长开了个玩笑,他说:


  “你们也没有白来,不是你们,我们的伏击不会这么彻底。可是,任务已经完成,该回去晒晒衣裳了。情况还紧的很!”战士们已经把打捞出来的战利品,全装在他们的小船上,


  准备转移。一人摘了一片大荷叶顶在头上,抵挡正午的太阳。几个青年妇女把掉在水里又捞出来的小包裹,丢给了他们,战士们的三只小船就奔着东南方向,箭一样飞去了。不久就消失在中午水面上的烟波里。


  几个青年妇女划着她们的小船赶紧回家,一个个像落水鸡似的。一路走着,因过于刺激和兴奋,她们又说笑起来,坐在船头脸朝后的一个噘着嘴说:


  “你看他们那个横样子,见了我们爱搭理不搭理的!”


  “啊,好像我们给他们丢了什么人似的。”


  她们自己也笑了,今天的事情不算光彩,可是:


  “我们没枪,有枪就不往荷花淀里跑,在大淀里就和鬼子干起来!”


  “我今天也算看见打仗了。打仗有什么出奇,只要你不着慌,谁还不会趴在那里放枪呀!”


  “打沉了,我也会浮水捞东西,我管保比他们水式好,再深点我也不怕!”


  “水生嫂,回去我们也成立队伍,不然以后还能出门吗!”


  “刚当上兵就小看我们,过二年,更把我们看得一钱不值了,谁比谁落后多少呢!”


  这一年秋季,她们学会了射击。冬天,打冰夹鱼的时候,她们一个个登在流星一样的冰船上,来回警戒。敌人围剿那百顷大苇塘的时候,她们配合子弟兵作战,出入在那芦苇的海里。


  1945年于延安

.永远的黄河


  古清生 ?


  一九九五年五月十七日。莱州湾。黄河入海口。一个槐花盛开的季节,我从千里之外的京都风尘仆仆而来。我为黄河而来。为那滚滚波涛飞流入海的雄壮而来。为着心中那个久远的梦想而来。黄河呵,我再一次临近你,聆听你在我心中呼唤了三十余年的涛声。?


  我们从一个叫做孤岛的地方出发,这是一个新兴的油田,钢铁的井架和采油机雄壮地耸立在槐树林和苇子林间,东海上空的太阳明媚的光芒洒在咸风吹拂的海岸线上,有鸥鹤打远处从容掠过,悬系于蓝天的白云悠悠浮移,于旷阔的夏季,更有蜂蝶在细微处柔曼纷飞,这景况令我怦然心动,怀想无边。?


  车,向着黄河飞驰。我的心也向着黄河飞驰。多少个岁月,多少个平凡的日子,我渴望过走入黄河,渴望接受黄河的洗礼,渴望有一种激越的奔流进入我的灵魂。今天,我又要见到黄河了,一条北方的河,岁月的河。我已隐约地听到黄河的涛声了,在精神上。在一切精神发生饥渴的日子里,在所有的低迷心谷中,我便是要在心中怀想一条永远咆哮的大河,它会给我以力量。在我的艰难的跋涉以及对命运的抗争中,我也是要怀想一条河,一条生命的河,那奔腾之势搏动着我的年轻的心。而在这样的时候,我都会隐约地听到黄河的涛声。我便是这样一个旅人,我知道,黄河能够给我以力量。那一年,我去到黄河的上游兰州和青海,在那里高原的太阳非凡地照耀,高原的雄风劲吹,在渴慕的一颗心的驱使下,我就那样只身跳入了黄河,就是在那一尊黄河母亲的雕像下,一任黄河的激流冲刷着我,那浪花飞溅,涛声欢腾,黄河有力地拍击着、抚摸着一个饮过长江与赣江水长大的汉子,在生命中第一次亲近着心中的黄河,我禁不住心波翻滚,双目含潮。我终于是见到了,抚摸到了,亲吻到了黄河。我的永远的咆哮着的黄河。我的不朽的河。?


  奔驰的车越过一片又一片苇子林,一片又一片泽地,我打量着窗外,打量着这辽阔的黄河平原。世界已经进入到九十年代,时间在我的心底走动,微咸的海风阵阵吹来,把我的思绪带向极远。黄河快到了吗?从五千年流过来的黄河,那浪尖上飞腾急旋的羊皮筏子,那纤夫古铜色的号子,那抗战将土饮马黄河的身姿……?


  黄河已经到了吗?黄河。?


  车在黄河大坝前停下。那大坝上更砌着一道齐身的石堤,它守护着黄河。黄河已经到了,黄河就在我的面前,然而,它在此刻却不是一条奔涌的大河。黄河,此刻竟然如一条——小溪。河水清澈,平静无波,只是那样的清浅而瘦弱。这,就是黄河?黄河断流了,就在今年的初夏。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一条奔腾了五千年中华文明的大河,一条无羁无绊横越中国东西的大河,此时却温柔如少女的眸子。我愕然了,在愕然之际,我不由地走下大坝,双膝跪在黄河的沙滩上,默默地捧起一捧黄河的水,无言地喝将下去。我相信这一口水,它是打西部高原千万里奔流而来,它曾挟着雄风越过九曲十八弯,朝着大海朝着东方的太阳而来。?


  黄河的水使我心情潮润,它更湿了我天空上的云朵。湿了我的太阳。我的渴求在这一刻得不到,我心中企盼的大潮的冲击得不到,我在寂寞得只能让风吹皱点点细浪的黄河面前,更是有了无限的惆怅。一条河的断流,它本是自然界的一个现象,它被旱魔的手扼住,但于我的精神来说,它却令我无法承受,因为它已经是我生命中的河流。在这么多年里,我流浪,不停地追求,是一种精神的力量支配着我,为使我的生命像河流那样脱离平庸,像河流那样奔腾不息而波澜壮阔,像河流在中国这片伟大的土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在断流的黄河面前,时间已然凝固,只有海风打着旋儿捎来问候。于君临万物的苍天下,我俯身跪向黄河,在心中默念着过去岁月里的诗句,黄河呵,给我一片波涛吧,让我带走你的一片波涛,当我回归到俗世的时候,我用它来洗刷我一再被蒙尘的灵魂。黄河沉默,今天是它休眠的时节,它足抵大海,头枕高原,它给我所有的梦我都收藏。然而我知道黄河会醒,它会以巨龙的姿势横空出世,奔走五千年,奔走千万里。我的黄河,你为什么不把我带到那壮伟的风口浪尖上??


  黄河已经被日子饮干,被干渴的北方饮干。我跪抚着黄河的河床,这是大河的最温柔的部位,这里曾经有过大流飞奔,并且仍会有大流飞奔。我抚着静默的黄河久久不语。我从最初的南国大山出走,漂泊、漂泊、漂泊,一如江河的心潮水不止息。因而我要对着黄河说,一个浪迹天涯的文人,放下了一切,也舍弃了一切,心中唯一珍存的便是永远奔走的激情。我客居在京都的一个小区的时候,我仍然渴望走出去,北京站,那只是我的村口。我写作的一行行文字,那上面有我灵魂的印迹。?


  京华的月也是那样柔曼,一些微小的风甚至可以激起心的波澜,而立交桥上的车潮,甚而会让我感觉到奔驰的动态。但这仍不是河流,它更多地闪耀着金钱和欲的光泽。权势的光泽。这些光泽经由世俗的打磨,光亮得更加眩目。我就在这样的光泽里逐渐地黯淡。我知道世界上没有不朽的事物,不朽的唯有奔流。?


  我终于要告别黄河了。海风追逐黄河而来,它也显得温柔,只有茫茫的河口沉积带,让我产生无限的想象。在大比例的地图上,它将是一个扇形地带,而在地质学中,它又被称做为大陆架,只有在我的心中,它才是大潮走出来的路。这路上有多少雄壮的故事和惊心动魄的景象。我站起来,拂去双膝L沾着的黄河的细沙,如同拂去我所有的牵挂。真的,在一九九五年五月的十七日,我拜见了一条心中的然而是休眠着的大河,这使我看见到这条大河——黄河的足迹,这可是千载难逢的际遇,黄河的温柔的姿态起码可以告诉我,你在困苦的时候就是这样,你休眠的时候没有高歌。……?


  离开黄河的日子越来越远了,这期间我看过打造黄河工程的水体纪念碑落成的新闻,写作了一篇关于站在黄河口看海的散文。尔后,才是看到一则关于黄河涨潮的消息,这是我预料中的事情。这一天我在炎阳下跟北京的瓜贩子讨价还价,然后托着酉瓜取回一份《北京晚报》,那上面刊载了一篇黄河结束断流的文字,我于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永远的黄河,你又醒来,你又奔腾,我心中便也腾起飞腾的浪花,黄河,咆哮吧,以你一往无前的奔走之势,挟去我所有的欲望和私小,冲刷我,拍击我,打磨我,让我一生都感受你的勇猛之威。?

.黄山小记


  菡子


  黄山在影片和山水画中是静静的,仿佛天上仙境,好象总在什么辽远而悬空的地方;可是身历其境,你可以看到这里其实是有生气的。?


  从每一条小径走进去,阳光仅在树叶的空隙中投射过来星星点点的光彩,两旁的小花小草却都挤到路边了;每一棵嫩芽和幼苗都在生长,无处不在使你注意:生命!生命!生命就在这些小棵上,我相信许多人都观看过得榧的萌芽,它伸展翡翠色的扇形,摸触得到它是“活”的。新竹是幼辈中的强者,静立一时,看着它往外钻,撑开根上的笋衣,周身蓝云云的,还罩着一层白绒,出落在人间,多么清新!这里的奇花都都开在高高的树上,望春花、木莲花,都能与罕见的玉米媲美,只是她们的寿命要长得多;最近发现的仙女花,生长在高峰流水的地方,她涓洁、清雅,穿着白纱似的晨装,正象喷泉的姐妹。她早晨醒来,晚上睡着,如果你一天窥视着她,她是仙辈中最娇弱的幼年了。还有嫩黄的“兰香灯笼”——这是我们替她起的名字,先在低处看见她眼瞳似的小花,登高却看到她放苞了,成了一串串的灯笼,在一片雾气中,她亮晶晶的,在山谷里散发着一阵阵的兰香味,仿佛真是在喜庆之中;杜鹃花和高山玫瑰个儿矮些,但她们五光十色,展品香扑鼻,人们也不难发现她们的存在。紫蓝色青春花,暗红的灯笼花,也能攀山越岭,四处从生,她们是行人登高热烈的鼓舞者。在这些植物的大家庭里,我认为还是叶子耐看而富有生气,它们形状各异,大小不一,有的纤巧,有的壮丽,有的是花是叶巧不能辩;叶子兼有红黄紫绿各不同颜色,就是通称的绿叶,颜色也有深浅,万绿丛中一层层地深或一层层地浅,深的葱葱郁郁,油绿欲滴,浅的仿佛玻璃似的透明,深浅相同,正构成林中幻丽的世界。这里的草也是有特色的,悬岩直挂着长须(龙须草),沸水烫过三遍的幼草还能复活(还魂草),有一种草,一百斤中可以炼过三斤铜来,还有仙雅的灵芝草,既然也长在这儿,不知可肯居为它们的同类?黄山树木中最有特色的要算松树了,奇美挺秀,蔚然可观,日没中的万松林,映在纸上是世上少有的奇妙的剪影。松树大都长在石头缝里,只要有一层尘土就能立脚,往往在断崖绝壁的地方伸展着它们的枝翼,塑造坚强不屈的形象。“迎客松”、“异萝松”、“麒麟松”、“凤凰松”、“黑虎松”,都是松中之奇,莲花峰前的“蒲团松”顶上,可围坐七人对饮,这多么有趣的事。?


  鸟儿是这个山林的主人,无论我登多少高(据估计有两万石级),总听见它们在头顶的树林中歌唱,我不觉把它们当作我的引路人了。在这三四十里的山途中,我常常想起不知谁先在这奇峰峻岭中种的树,有一次偶尔得到了复,原来就是这些小鸟的祖先,它们衔了种子飞来,又靠风儿作媒,就造成了林,这个传说不会完全没有道理吧。玉屏楼和散花精舍招待员都是听“神鸦”的报信为客人备荼的,相距头十里,聪明的鸦儿却能在一小时之内在这边传送了客来的消息,又飞到另一个地方去。夏天的黎明,我发现有一种鸟儿是能歌善舞的,它象银燕似地自由飞翔,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我难以捉摸它灵活的舞姿,它的歌声清脆嘹亮婉动听,是一支最亲切的晨歌,从古人的黄山游记中我猜出它准是八音鸟或山乐鸟。在这里居住的动物最聪明的还是猴子,它们在细心观察人们的生活,据说新四军游击队在这山区活动的时候,看见它们抬过担架,它们当中有“医生”。一个猴子躺下,就去找一个猴医来,由它找些草给病猴吃。在深壑绿林之中,也有人看见过考虎、蟒蛇、野牛、羚羊出没,有人明明看见过美丽的鹿群,至今还能描叙它们机警的眼睛。我们还在从始信峰回温泉的途上小溪中捉到过十三条娃娃鱼,它们古装打扮,有些象《梁山拍与祝英台》中的书僮,头上一面一个圆髻。一定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动物,古来号称五百里的黄山,实在还有许多我们不能到达的地方,最好有个黄山勘探队,去找一找猴子的王国和鹿群的家乡以及各种动物和老窠。?


  从黄山发出最高音的是瀑布流泉。有名的“人字瀑”、“九龙瀑”、“百丈瀑”并非常常可以看到,但是急雨过后,水自天上来,白龙骤下,风声瀑声,响彻天地之间,“带得风声入渐川”,正是它一路豪爽之气。平时从密林里观流泉,如丝如带,缭绕林间,往往和飘泊的烟云结伴同行。路边的溪流淙淙作响,有人随口念道:“人在泉上过,水在脚边流,”悠闲自得可以想见。可是它绝非静物,有时如一斛珍珠迸发,有时如两丈白缎飘舞,声貌动人,乐于与行人对歌。温泉出自朱砂,有时可以从水中捧出它的本色,但它汇聚成潭,特别在游泳池里,却好象是翠玉色的,蓝得发亮,象晴明的天空。?


  在狮子林清凉台两次看东方日出,第一次去迟了些,我只能为一片雄浑瑰丽的景色欢呼,内心漾溢着燃烧般的感情,第雨过天青次我才虔诚地默察它的出现。先是看到乌云镶边的衣裙,姗姗移动,然后太阳突然上升了,半圆形的,我不知道它有多大,它的光辉立即四射开来,随着它的上升,半圆形的,我不知道它有多大,它的光辉立即四射开来,随着它的上升,它的颜色倏忽千变,朱红、橙黄、淡紫……,它是如此灿烂、透明,在它的照耀下万物为之增色,大地的一切也都苏醒了,可是它自己却在统体的光亮中逐渐隐着身子,和宇宙容成一体。如果我不认识太阳,此时此景也会用这个称号去称赞它。云彩在这山区也是天然的景色,住在山上,清晨,白云常来余额,它在窗外徘徊,伸手可取,出外散步,就踏着云朵走来走去有时它们弥漫一片使整个山区形成茫茫的海面,只留最高的峰尖,象大海中的点点岛屿,这就是黄山著名的云海奇景。我爱在傍晚看五彩的游云,它们扮成侠士女,骑龙跨凤,有盛行的乐队,当他们列队缓缓行进时,隔山望去,有时象海面行舟一般。在我脑子里许多美丽的童话,都是由这些游云想起来的。黄山号称七十二峰,各有自己的名称,什么莲花峰、始信峰、天都峰、石笋峰……或象形或寓意各有其似之处。峰上由怪石奇要树形成的“采莲船”、“五女牧羊”、“猴子观桃”、“喜鹊登海”、“梦笔生花”等等,胜过匠人巧手的安排。对那连绵不绝的峰部,我愿意远远地从低处看去,它们与松相接,映在天际,黑白分明,真有锦绣的感觉。?


  漫游黄山,随处可以歇脚,解放以后不仅“云谷寺”、“半山寺”面目一新,同时保留了古刹的风貌,但是比起前后山崭新的建筑如“观瀑楼”、“黄山宾馆”、“黄山疗养院”、“岩音小筑”、“玉屏楼”、“北海宾馆”管理处大楼和游泳池等,又都是小巫见大巫了,上山的路,休息的亭子,跨溪的小桥,更今非昔比,过去使人视为畏途和冷落荒芜的地方,现在却象你的朋友似地前面频频抬后。这些建筑都有自己的地方,现在却象你的朋友似地在前面频频招后。这些建筑都有自己的光彩,它新颖雄伟,使黄山的每一个角落都显得生动起来。这里原是避暑圣地,酷暑时外面热得难受,这里不定期是春天气候。但也不妨春秋冬去,那里四季都是最清新而丰美的公园。?


  古今多少诗人画家描写过黄山异峰奇景,我是不敢媲美的,施行家徐霞客说过:“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我阅历不深,只略能领会他豪迈的总评,登在这里的照片,我也只能证明它的真实而无法形容它的诗情画意,看来我的小记仅是为了补充我所见闻而画中看不到的东西。?


  作者简介:菡子,现代女作家。生于年。原名方晓。江苏溧阳人。曾在苏州女子师范、无锡竞志女校学习。年加入中国共产*。年加入华中“文协”。此后随军转战苏北、山东战场。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年被选为上海市第一届人民代表,任华东妇联宣传部副部长。 战争期间,参加过著名的上甘岭战役。年调北京中国作家协会担任他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收获》编委。年底回安微,任省委宣传宣传处长,参加农村工作。年被选为安徽省政协委员和省文学创作,任《上海文学》编委。她的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幼雏集》、《前线的颂歌》、《初晴集》、《大江行》、《素花集》、短篇小说集《纠纷》;还写了不少儿童作品。散文《黄山小记》、短篇小说《万妞》、《妈妈的故事》等,是她的代表作。她的作品构思新巧,富有革命哲理,有浓郁的情调,包含耐人深思的诗意。?

.家


  丰子恺 ?


  从南京的朋友家里回到南京的旅馆里,又从南京的旅馆里回到杭州的别寓里,又从杭州的别寓里回到石门湾的缘缘堂本宅里,每次起一种感想,逐记如下。?


  当在南京的朋友家里的时候,我很高兴。因为主人是我的老朋友。我们在少年时代曾经共数晨夕。后来为生活而劳燕分飞,虽然大家形骸老了些,心情冷了些。态度板了些,说话空了些,然而心的底里的一点灵火大家还保存着,常在谈话之中互相露示。这使得我们的会晤异常亲热。加之主人的物质生活程度的高低同我的相仿佛,家庭设备也同我的相类似。我平日所需要的:一毛大洋一两的茶叶,听头的大美丽香烟,有人供给开水的热水壶,随手可取的牙签,适体的藤椅,光度恰好的小窗,他家里都有,使我坐在他的书房里感觉同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相似。加之他的夫人善于招待,对于客人表示真诚的殷勤,而绝无优待的虐待。优待的虐待,是我在作客中常常受到两顶顶可怕的。例如拿了不到半寸长的火柴来为我点香烟,弄得大家仓皇失措,我的胡须几被烧去;把我所不欢喜吃的菜蔬堆在我的饭碗上,使我无法下著;强夺我的饭碗去添饭,使我吃得停食;藏过我的行囊。使我不得告辞。这种招待,即使出于诚意,在我认为是逐客令,统称之为优待的虐待。这回我所住的人家的夫人,全无此种恶习,但把不缺乏的香烟自来火放在你能自由取得的地方面并不用自来火烧你的胡须;但把精致的菜蔬摆在你能自由挟取的地方,饭桶摆在你能自由添取的地方,而并不勉强你吃;但在你告辞的时光表示诚意的挽留,而并不监禁。这在我认为是最诚意的优待。这使得我非常高兴。英语称勿客气日athome。我在这主人家里作客,真同athome一样。所以非常高兴。?


  然而这究竟不是我的home,饭后谈了一会,我惦记起我的旅馆来。我在旅馆,可以自由行住坐卧,可以自由差使我的茶房,可以凭法币之力而自由满足我的要求。比较起受主人家款待的作客生活来,究竟更为自由。我在旅馆要住四五天,比较起一饭就告别的作客生活来,究竟更为永久。因此,主人的书房的屋里虽然布置妥贴,主人的招待虽然殷勤周至,但在我总觉得不安心。所谓"凉亭虽好,不是久居之所"。饭后谈了一会。我就告别回家。这所谓"家",就是我的旅馆。?


  当我从朋友家回到了旅馆里的时候,觉得很适意。因为这旅馆在各点上是称我心的。第一,它的价钱还便宜,没有大规模的练相,像形式丑恶而不适坐卧的红木椅,花样难看而火气十足的铜床,工本浩大而不合实用、不堪入目的工艺品,我统称之为大规模的笨相。造出这种笨相来的人,头脑和眼光很短小,而法币很多。像暴发的富翁,无知的巨商,升官发财的军闹,即是其例。要看这种采相,可以访问他们的家。我的旅馆价既便宜,其设备当然不丰。即使也有笨相--像家具形式的丑恶,房间布置的不妥,壁上装饰的唐突,茶壶茶杯的不可爱--都是小规模的笨相,比较起大规模的笨相来,犹似五十步比百步,终究差好些,至少不使人感觉暴珍天物,冤哉柱也。第二,我的茶房很老实,我国旅馆时不给我脱外衣,我洗面时不给我绞手巾,我吸香烟时不给我擦自来火,我叫他做事时不喊"是--是--",这使我觉得很自由,起居生活同在家里相差不多。因为我家里也有这么老实的一位男工,我就不妨把茶房当作自己的工人。第三,住在旅馆里没有人招待,一切行动都随我意。出门不必对人鞠躬说"再会",归来也没有人同我寒睛。早晨起来不必向人道"早安",晚上就寝的迟早也不受别人的牵累。在朋友家作客,虽然也很安乐,总不及住旅馆的自由:看见他家里的人,总得想出几句话来说说,不好不去睬他。脸孔上即使不必硬作笑容,也总要装得和悦一点,不好对他们板脸孔。板脸孔,好像是一种凶相。但我觉得是最自在最舒服的一种表情。我自己觉得,平日独自闭居在家里的房间里读书,写作的时候,脸孔的表情总是严肃的,极难得有独笑或独乐的时光。若拿这种独居时的表情移用在交际应酬的座上,别人一定当我有所不快,在板脸孔。据我推想,这一定不止我一人如此。最漂亮的交际家,巧言令色之徒,回到自己家里,或房间里,甚或眠床里,也许要用双手揉一揉脸孔,恢复颜面上的表情筋肉的疲劳,然后板着脸孔皱着眉头回想日间的事,考虑明口的战略。可知无论何人,交际应酬中的脸孔多少总有些不自然,其表情筋肉多少总有些儿吃刀。最自然,最舒服的,只有板着脸孔独居的对候。所以,我在孤癖发作的时候,觉得住旅馆比在朋友家作客更自在而舒服。?


  然而,旅馆究竟不是我的家,住了几天,我惦记起我杭州的别离来。?


  在那里有我自己的什用器物,有我自己的书籍丈具,还有我自己雇请着的工人。比较起借用旅馆的器物,对付旅馆的茶房来,究竞更为自由;比较起小住四五天就离去的旅馆生活来,究竟更为永久。因此,我睡在旅馆的眠床上似觉有些浮动;坐在旅馆的椅子上似觉有些不稳;用旅馆的毛巾似觉有些隔膜。虽然这房间的主权完全属我,我的心底里总有些儿不安。住了四五天,我就算帐回家。这所谓家,就是我的别离。?


  当我从南京的旅馆回到了杭州的别寓里的时候,觉得很自在。我年来在故乡的家里蛰居太久,环境看得厌了,趣味枯乏,心情郁结。就到离家乡还近而花样较多的杭州来暂作一下寓公,藉此改换环境,调节趣味。趣味,在我是生活上一种重要的养料,其重要几近于面包。别人都在为了获得面包而牺牲趣味,或者为了堆积法币而抑制趣味。我现在幸而没有走上这两种行径,还可省下半只面包来换得一点趣味。?


  因此,这寓所犹似我的第二的家。在这里没有作客时的拘束,也没有住旅馆时的不安心。我可以吩咐我的工人做点我所喜欢的家常素莱,夜饭时间放学归来的一子一女共吃。我可以叫我的工人相帮我,把房间的布置改过一下,新一新气象。饭后睡前,我可以开一开蓄音机,听听新买来的几张蓄音片。窗前灯下,我可以在自己的书桌上读我所爱读的书,写我所愿写的稿。月底虽然也要付房钱,但价目远不似旅馆这么贵,买卖式远不及旅馆这么明显。虽然也可以合算每天房钱几角几分。但因每月一付,相隔时间太长,住房子同付房钱就好像不相联关的两件事,或者房钱仿佛白付,而房子仿佛自住。因有此种种情形,我从旅馆回到寓中觉得非常自然。?


  然而,寓所究竟不是我的本宅。每逢起了倦游的心情的时候,我便惦记起故乡的缘缘堂来。在那里有我故乡的环境,有我关切的亲友,有我自己的房于,有我自己的书斋,有我手种的芭蕉、樱桃和葡萄,比较起租别人的房子,使用简单的器具来,窨更为自由;比较起暂作借住,随时可以解租的寓公生活来,窨更为永久。我在寓中每逢要在房屋上略加装修,就觉得要考虑。每逢要在庭中种些植物,也觉得不安心,因而思念起故乡的家来。牺牲这些装修和植物,倒还在其次。能否长久享用这些设备,却是我所顾虑的。我睡在寓中的床上虽然没有感觉像旅馆里那样浮动,坐在离中的椅上虽然没有感觉像旅馆里那样不稳,但觉得这些家具在寓中只是摆在地板上的,没有像家里的东西那样固定得同生根一般,这种催游的心情强盛起来,我就离寓返家。这所谓家,才是我的本宅。?


  当我从别寓回到了本宅的时候,觉得很安心。主人回来了,芭蕉鞠躬,樱桃点头,葡萄棚上特地飘下几张叶子来表示欢迎。两个小儿女跑来牵我的衣,老仆忙着打扫房间。老妻忙着烧素菜,故乡的臭豆腐干,故乡的冬菜,故乡的红米饭。窗外有故乡的天空,门外有打着石门湾土自的行人,这些行人差不多个个是认识的。还有各种负贩的叫卖声,这些叫卖声在我统统是稔熟的。我仿佛从飘摇的舟中登上了陆,如今脚踏实地了。这里是我的最自由,最永久的本宅,我的归宿之处,我的家。我从离中回到家中,觉得非常安心。?


  但到了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回味上述的种种感想的时候。又不安心起来。我觉得这里仍不是我的真的本宅,仍不是我的真的归宿之处,仍不是我的真的家。四大的暂时结合而形成我这身体,无始以来种种因缘相凑合而使我诞生在这地方。偶然的呢?还是非偶然的?若是偶然的,我又何恋恋于这虚幻的身和地?若是非偶然的,谁是造物主呢?我须得寻着了他,向他那里去找求我的真的本宅,真的归宿之处,真的家。这样一想,我现在是负着四大暂时结合的躯壳,而在无始以来种种因缘凑合而成的地方暂住,我是无"家"可归的。既然无"家"可归,就不妨到处为"家"。上述的屡次的不安心,都是我的妄念所生。想到那里,我很安心地睡着了。?


  一九三六年十月甘八日?


  摘自: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六日《论语》第一OO期?

.禹迹寺


  周作人 ?


  中国圣贤喜言尧舜,而所说多玄妙,还不如大禹,较有具体的事实。《孟子》曾述禹治水之法,又《论语》云:?


  “子曰,禹吾无闲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这简单的几句话很能写出一个大政治家,儒而近墨的伟大人物。《庄子》说得很好:?


  “昔者禹堙洪水,亲自操秦耜而涤天下之川,股无跋,腔无毛,沐甚雨,祁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屐屐为服,日夜不体,以自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道也,不足为墨。”盖儒而消极则入于杨,即道家者流,积极便成为法家,实乃墨之徒,只是宗教气较少,遂不见什么佛菩萨行耳。《尸子》云:?


  “古者龙门未辟,吕梁未凿,禹于是疏河决江,十年不窥其家,生偏枯之病,步不相过,人曰禹步。”焦里堂著《易余庸录》卷十一云:“禹病偏枯,足不相过,而巫者效之为禹步。孔于有姊之丧,尚右,二三于亦共而尚右。郭林宗中偶折角,时人效之为垫角中。不善述者如此。”说到这里,大禹乃与方士发生了关系。本来方士非出于道家,只是长生一念专是为己,与杨子不无一脉相通,但是这里学步法于隔教,似乎有点可笑,实在亦不尽然,盖禹所为之佛菩萨行显然有些宗教气味,而方士又是酷爱神通,其来强颜卅和正复不足怪耳。案屠纬真著《鸿苞》卷三十三《鉤玄》篇中有禹步法颇疑其别有所本,寒斋无他道书,偶检葛稚川《抱朴子》,果于卷十六《登涉》篇中得之。其文云:?


  “禹步法,正立,右足在前,左足在后,次复前右足,以左足从右足并,是一步也。次复前右足,次前左足,以右足从左足井,是二步也。次复前右足,以左足从右足并,是三步也。如此,禹步之道毕矣。”此处本是说往山林中,折草禹步持咒,使人鬼不能见,述禹步法讫,又申明之曰:?


  “凡作天下百术,皆宜知禹步,不独此事也。”准此,可知禹步威力之大。不佞幼时见乡问道士作炼良法事,鹤擎金冠,手执牙笛,足着厚底皂靴,踯躅坛上,如不能行,心甚异之,后读小说记道士禹步作法,始悟其即是禹步,既而又知其步法,与其所以如此步之理由,乃大喜悦。自己试走,亦颇有把握,但此不足为喜,以不佞本无求仙之志,即使学习纯熟,亦别无用处也。?


  《尸子》云禹生偏枯之病,案偏枯当是半身不遂,或是痿痹,但看走法则似不然,大抵还是足疾吧。吾乡农民因常在水田里工作,多有足疾,最普通的叫做流火,发时小腿肿痛,有时出血流脓始愈,又一种名大脚风,脚背以至小腿均肿,但似不化脓,虽时或轻减,终不能全愈,患这种病的人,行走瞒珊,颇有禹步之意,或者禹之胜无毛亦正是此类乎。会稽与禹本是很有关系的地方。会稽山以禹得名,至今有大禹陵,守陵者仍姒姓,聚族而居,村即名为庙下。禹之苗裔尚存在越中,那么其步法之存留更无可疑了。凡在春天往登会稽山高峰即香炉峰,往祭会稽山神即南镇的人,无不在庙下详中,顺便一游禹庙,其特地前去者更不必说,大抵就庙前忖店里小酌,好酒,好便菜,烧土步鱼更好,虽然价钱自然不免颇贵。做酒饭供客,这是姒姓的权利与义务,别人所不能染指的。但是我们怎能说贵呢,且不谈游春时节,应时食物例不应廉,只试问这设食者是谁呀?大禹的子孙,现在固然只是村农,我们岂能不敬。别的圣贤的子孙或者可以不必一定敬,禹是例外,有些圣贤子孙也做些坏事,历史上姓姒的坏人似不曾有过。古圣先王中我只佩服一个大禹,其次是越大夫范蠡。这一说好像是有乡曲之见,说天下英雄都出我们村里。其实这全是偶然。史称禹生于石纽,范蠡又是楚人,所以在志书里他们原只是两位寓贤而已。?


  小时候到过一处,觉得恨有意思,地名叫作平水。据说大禹治水,至此而水平,故名,这也是与禹极有关系的,元微之撰《长庆集序》云:?


  “尝出游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诗,召问之,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也。”这又是平水的一个故典,不过我所知道的平水只是山水好,出产竹木笋干茶叶,一个有趣的山乡,元白诗恐怕连村校的先生们也不大会念了。另外有一处地方,我觉得更亲近不能忘记的,乃是与禹若有关系若无关系的禹迹寺。据《嘉泰会稽志》卷七寺院门云:?


  “大中禹迹寺,在府东南四里二百二十六步。晋义熙十二年骤骑郭将军舍宅置寺,名觉嗣。唐会昌五年例废,大中五年复兴此寺,诏赐名大中禹迹。”这寺有何禹迹,书上未曾说明,但又似并非全无因缘,事隔九百余年,至清乾隆乙酉,清凉道人到寺里去,留有记录,《听雨轩余纪》中《陆放翁诗迹》一条下云:?


  “予昔客绍兴,曾至禹迹寺访之。寺在东郭门内半里许,内把大禹神像,仅尺余耳。寺之东有桥,俗名罗汉桥,桥额横勒春波二字。”吾家老屋在覆盆桥,距寺才一箭之遥,有时天旱河浅,常须至桥头下船,船户汤小毛即住在罗汉桥北岸,所以那一带都是熟习的地方,只可惜寺已废,但余古禹迹寺一额,尺余的大禹像竞不得见,至今想到还觉怅怅,禹陵大庙中有神像,高可二三丈,可谓伟观,殿中闻吱吱之声,皆是蝙蝠,有许多还巢于像之两耳中,但是方面大耳,戴冕端拱,亦是城隍菩萨一派,初无一点禹气也。数年前又闻大兴土木,仍用布商修兰亭法,以洋灰及红桐油涂抹之,恐更不足观矣,鄙意禹如应有像,终当以尺余者为法,此像虽不曾见,即从尺余一事想象之,意必大有特色在耳。后世文人画家似乎已将禹忘却了,范大夫有时入画,也还是靠他有一段艳闻,其实仍以西于为主,大家对于少伯盖亦始终无甚兴趣也。?


  禹迹寺前的桥俗名罗汉侨,其理由不能知道。据《宝庆会稽续志》卷四桥梁门下云:?


  “春波桥在城东南五里,千秋鸿椿观前。贺知章诗云‘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鉴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故取名此桥。放翁再过沈园题二绝句,其一云‘落日城头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见惊鸿照影来。’相传桥名即用放翁诗语,今案《续志》可知其不实,志成于宝庆元年,距放翁之殁才十六年,所说自应可信。现在园址早不存,寺已废,桥亦屡改,今所有的圆洞石桥是光绪中新造的,但桥名尚如故,因此放翁诗迹亦遂得以附丽流传下去。我离乡久,有二十年以上不到那里了,去年十二月底偶作小诗数首,其二说及寺与园与桥,其词曰:?


  禹迹寺前春草生,沈园遗迹欠分明,偶然拄杖桥头望,流水斜阳大有情。今年一月中寄示南中友人匏瓜厂主人,承赐和诗,其二末联云,“斜阳流水干卿事,未免人间大有情。”瓠瓜厂指点得很不错。这未免是我们的缺点,但是这一点或者也正是禹的遗迹乎。一两年不写文章,手生荆棘矣,写到这里,觉得文章未尽,但再写下去又将成蛇足,所以就此停住,文章好坏也不管了。?


  廿八年十月十七日。?

.一碧万顷三门峡


  张毕来?


  在郑州看了几次豫剧。有一次看的是《罗纱记》。这是根据《警世通言》的《苏知县罗衫再合》编的。郑氏在监察御史面前跪诉过去仇冤的时候,有一句是“看看黄河几时清”。唱到这一句观众里起了一阵夹着欢笑的耳语。大抵说:“今天可真清啦!”“她那时候,说黄河清是象征;今天,是实在。”……如此等等。我也是说这些话的一个。这次去河南,离开北京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要到三门峡去看看。脑子里本来就有着一幅“秋水共长天一色”的黄河新景象,对这样的唱词自然就分外敏感了。1月16日,由郑州乘火车去三门峡。一战船上我不禁就想起《西厢》来。三门峡往西去,不远就是风陵渡。从那里再往北,走几步就到蒲州。莺莺和张生,听琴、跳墙、酬简、离别,就是在这个地方。《西厢》第一折,张生上场,开口唱的就是黄河。他说,黄河“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它“滋洛阳千种花,润梁园万顷田,也曾泛浮槎到日月边”。多么雄壮啊!同时,又多么善良,你看它,不但滋花润田,还帮助“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呢。?


  可惜这都只是幻想。现实里的黄河,实在是一个千年大祸患。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因它而家破人亡。“梁园”,在什么地方呢?我不知道。孙楷第在《小说旁证四则》之一,《杨思温燕山逢故人》一则里,谈到《花草粹编》所引郑意娘《浪淘沙》“暗想梁园”一句,注曰:“梁园谓汴京”。那么,是在开封了。但是,别的一些书又说是在商丘。李白《梁园吟》有云:“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他在商丘的平台为客,因而作起《梁园歌》来,诗中并有“梁王宫阙今安在”之句,那么,这地方是在商丘,似乎也可能。现在姐且假定是在商丘罢,反正不在这里搞史地考证(也许真如《史记》所说,这个园“方三百里”一直从商丘到开封呢。)黄河在唐时是不是经商丘流往安徽呢?我没有研究过。如果按近代的河道说,黄河到商丘去润梁园之田,一定是它走路不守规矩的时候。这时候,无数的城市将被淹在洪水时,还谈什么“润田”!抗日战争时期,蒋匪帮为了便于逃跑,不顾人民死活,炸了花园口,用黄河之水来阻止日寇的前进。那时候,黄河南下,深数十丈,宽数百里,河南、安徽、山东相邻的百十来个县,都淹在水里,这件事,人们,尤其是首当其冲的扶沟,西平一带的人,至今提起来无不切齿。可见,在过去,黄河乃是人们的祸患。人们制服不了它。奈何它不得,不免产生一些希望、幻想。这就是“黄河清”啦,“滋花”啦,把情人渡上天河啦……等等。这只是文学作品里的描述,同现实是矛盾的。要解决这个矛盾,得改变现实。?


  现在,现实改变了。1月17日,我们站在三门峡水库大坝上,往上流看,是个深绿色的一望无际的大湖,一只打鱼船在一平如镜的水面上行走。湖太大了,船看去就很小。这就形成了碧波万顷,扁舟一叶的对比。单是这个景象,就使人高兴。往下流看,是个大谷。左边,水从闸门外边形成一朵很大的牡丹花形的白色浪花,那形象壮丽极了。右边是建设中的发电厂,没有水流出。厂房正是过去鬼门和神门所在之地,那砥柱山,召集就面对着厂房。现在已经没有凶恶的波涛冲击它,它那“中流砥柱”的性格,只好全凭想象得知了。它静悄悄地立在那里,脚边浅流潺潺,周围毫无紧张气氛,看去是一种斗争胜利,任务完成,危险已过,喘了一口气坐下来歇息歇息的镇静风度。?


  现在,我们站在坝上看黄河,要俯看。据说唐太宗过这里,曾有“仰临砥柱,北望龙门……”的诗句。他“仰临”自然觉得砥柱山很高大。我们现在“俯看”,就觉得它矮小了。郭沫若到三门峡,写了一首《颂三门峡》,诗里有句云:“俯瞰黄河地底来”。李白的《将进酒》首句云:“黄河之水天上来”,《西厢》第一折张生的唱词中,也有“渊泉云外悬”之句。他们当然不是说三门峡这个地方。但是,从前少有“俯瞰黄河”这样的诗句,这是事实。郭老在这里也做的翻案文章。人民群众把自然环境改变了,黄河被制服了。这改变在文化思想上发生了影响。我这话一点不假。就说现在三门峡市的地名罢。这是一个新的都市,从无到有,地名是新取的。我们住的那个地方叫“湖滨区”。我一听到这个地名,就把它同杭州的“湖滨区”。事实上有了一个湖,名副其实。据三门峡市的负责同志说,现在已开始绿化工作。我想,十年八年之后,还有许多“青”字号的词在这里产生出来。关于黄河流域的描述,腔调要改啦。?


  圣人出了,黄河清了。这圣人,是*,是毛主席,是六亿人民。到三门峡水库参观。同到别的水库参观相比,一样地兴奋,感觉却略有不同处。我也看过别的水库,例如清川江水库。去年8月到那里,看见一个很大的人造湖。水力发电厂也建设起来了。从那里已经有电送到杭州和上海。从三门峡这里,不久也将有电送到太原、洛阳、西安、郑州。但是,三门峡这里,有一层是别的水库所没有的,那就是灭绝了几千年解决不了的大问题,为今后亿万年的平安生活奠定基础。我因此想,如果谁要对过去这几年作一番评价,眼里没有三门峡工程,那结论一定是错误的。这只是除水患兴水利的工作中的三门峡工程,那结论一定是错误的。这只是除水患兴水利的工作中的三门峡工程。各行各业也都各有其“三门峡工程”。对无论哪一行哪一业,要正确地评价,也非重视它的“三门峡工程”不可。?


  年1月31日灯下?


  作者简介:张毕来,文学史家、教授。原名张启权。生于年。贵州省户山县人。年考入贵州省立师范学校。年入杭州国立浙江大学文学院教育系学习。抗日战争爆发后,留在浙东参加抗日工作。年加入中国共产*,在金华协助一些台湾同胞组织台湾抗日蚁勇队,并任该队秘书及中共地下*支部书记。以后曾到上海、桂林、南宁、香港等地任教和从事革命工作。解放后,先后在东北大学、东北师范大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任教。年,调北京任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编辑室主任,主持全国中学语文课本的编辑工作。年以来,任民盟中央宣传部副部长。他是政协全国委员会委员、民主同盟中央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他的主要作品有:《欧洲文学史简报》、《新文学史纲》第一卷、《漫说红楼》、《红楼佛影》。译著有:长篇小说《亚丹·比德》、《小北半村》等。他和王微、蔡超法共同主编了一部中学文学课本(初中六册,高中四册)。他还写有许多尚未结集的论文和散文。?


  摘自:《光明日报》年2月8日?

.处处红云岛


  周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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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冬时节,我从雪花飘舞的北京,来到“万紫千红花不谢”的昆明。为了饮食起居方便就住在友人家里。清晨醒来,喝过早茶,我那位治史的朋友,拉开嗓门向我谈起了昆明。他说,昆明最早并非城市的名称,而是居住在我国西南地区的一个古代民族的称谓。“昆明”是用汉字记下来的读音,,古代曾写作“昆弥”或“昆弥”,原系“夷语”(即一种少数民族的语言),后来才写为“昆明”的。司马迁在《史记》一书中,多处写到云南昆明族的情况,那年代昆明族过着“随畜迁徙”的游牧生活,并“无君长”。?


  听着听着,踱步窗前,拉开窗帘,室外笼罩着一片灰蒙蒙的薄雾,一眨眼,我发现几朵茶花正在窗前摇头晃脑地向我微笑。一个北国游子,在隆冬季节,看见这婀娜多姿的紫红带白纹的茶花,不由使我脑海中的季节观念全都混乱了。莫非是一夜之间,武则天使洛阳“国色天香”的牡丹花尽皆开放的传说,又在这里重演了。?


  老友似乎窥察到我这番奇异的心事,走向窗前,饶有风趣地说:“观赏茶花,由我来充当讲解员吧。”他指点着窗前的茶花说:“这个叫‘紫袍玉带’,是云南数十种名贵茶花之一,与她齐名的有朱红分心卷瓣的‘狮子头’;有雪撒红绸、红白相间的‘大玛瑙’;松球张鳞、软枝大红的‘松子鳞’;淡妆浅抹、风韵别致的‘粉牡丹’,银红透亮、绰约多姿的‘昆明春’;粉白微带红晕的‘童子面’;窈窕柔美的‘柳叶银红’;敦实朴素的‘牡丹茶’;排列整齐、玲珑剔透的‘通草片’;矮株叶儿凸凸的‘恨天高’,她花瓣秀气,使人一见倾心。”?


  我发现他边讲边显出自我陶醉的神情:声音略微有些升高。值得夸耀的是,每当除夕临春之际,茶花满树皆红,灿如织锦,瑰丽之景,正如明代末年的担当所描绘:“冷艳争春喜灿然,山茶按谱甲于滇,树头万朵齐香火,残雪烧红半个天。”?


  我听完老友的讲解,不用说,心里特别的高兴,茶花是那样美,谁不爱呢?我也记得,古人言滇茶:花艳而不妖,寿经三四百年尚如新植……”可眼下都是人工盆栽的,隽秀有余,气势却不足,想到这些,心里又有点儿不满足了,又只得求教于老友了:“山茶树,真有长达数百年的吗?”?


  “明天我陪你去观赏一株明茶,正开着花呢!前天我去过。它年年开花,我都去的。它会把自身的秀美和热情,无保留的奉献给你。”?


  第二天,我们来到黑龙潭一个庭院中,站在明代老茶树——“早桃红”的底下,我的思绪立刻由观赏,变为赞叹,乃至倾倒了!?


  “早桃红”像一把大花伞,竖在这古老殿阁的庭院之中,树干高出殿间屋脊之上,饱经数百年的风霜雨露,长得硕实、粗壮,根深叶茂,那满满一树的几千朵花,红艳艳,火辣辣,如云似霞,给这座古老的庭院增添了多少色彩、生气和火热的气氛。我为自己庆幸,头一次看到了这么大的茶花树,头一次看见一棵树上竟开这么多的花,我边喷喷赞叹,边拾级而上,在东西两侧的茶花园里,观赏了各种名贵品种的茶花。我不禁失声惊呼:真是“妆点好园林,处处红云岛。”(明代杨慎词)?


  老友谦和地笑了笑,说:“在我们云南,的确是很多地方漫山遍野全是茶花。”?


  “还有比这棵明茶更大、开花更多的山茶树吗?”我问。?


  “有的,过两天,我伴你去丽江县玉峰寺,那里有棵大茶树,名叫‘万朵茶’。”?


  “一株树,真能开一万朵花?”?


  “何止一万朵呀!据说每年都开两三万朵花哩!”我摇摇头,老友看我半信半疑,接着说,“我是亲眼看见的呀,那花朵能把蓝天逮住。你有兴趣,我奉陪!”?


  “信服,信服!’我连声称道:“我眼前不已是满树烧红,烁日蒸霞吗?花开得这般鲜艳,天也格外地透蓝。”换了一种语气,我说了一句戏言:“我欲乘风归去。”?


  两人无言,相视而笑了……?

.敦煌秋日


  刘白羽?
  ?


  在大戈壁滩上驶行一日,迎着灼热的太阳、低度热的空气、灼热的风、遥望远处常常有一片晶光闪亮的湖泊,到跟前一看却依然是黄褐的少砾。敦煌住所门前有一架葡萄碧绿森森,一下扫去身上脸上的炎尘热气。?


  次日上午和关山月、黎雄才两位现游月牙泉。这儿四周全是沙山,第座沙山象一座埃及金字塔,阳光从山的尖顶起照出阴阳两面,黑白分明,风吹得山的棱线象刀裁的一样齐崭而又弯转曲折,构成一幅沙漠图案。据说山上流沙,飒飒作响彻云霄,入夜声达敦煌城内,有如丝弦鸣奏,故最高一山名鸣沙山。山那面就是敦煌洞窟,山这面群峰环抱着一个碧绿的小湖,形似一钩弯月,泉水不断向水面浮出泡沫,水清澈底,一群群小鱼在人影一晃时便飞速翔入墨蓝水藻。在净琉璃湖面上,映着黄沙山的倒影,真是幽美。站在这里环顾一切,不能不惊叹造化的无穷魔力。我们一步一陷踏着流沙,爬上一个沙山岭角坐下来。?


  人们说此地古名渥洼池。人们还说汉武帝至此,见沙岭之巅有野马飞邓而去,乃有“天马行空”之说。《汉书》云:“马生渥洼水中”。汉《天马之歌》云:“天马来,从西极。”我不知这些典故传说是否属实,但它给这沙漠长空增添了缥缈神奇的色彩。?


  几十年没领略过西北高原秋日之美了,天高云淡,清气爽人,早晚阴凉,晌午却还笼罩着一热流。我们下午访问,不,应该说是朝拜了敦煌莫高窟。我虽然是个无神论者,但是对这人类艺术宝库,实不能不令人浮起一种虔诚之感。当我徘徊于彩绘斑谰,雕塑明丽的洞窟之中,就恍如进入神话天堂。在一个洞窟中,我环顾窟壁和穹顶,画满千千万万的小飞天,你愈看愈活,一个个千姿百态,凌空飞翔。一刹那间,你自己也仿佛两腋生风,随飞天而飘舞;在另一洞窟,我为一尊泥塑所吸引,那慈祥的眼神、智慧的微笑,特别是那圆泣的臂和柔美的手,你感到有生命、有血脉,手指就象在微动,我应该说我的整个心灵为这艺术的奇妙所米醉。这一夜,梦寐中仿佛听到飞天飘舞的微声,看到雕像温柔的微笑。第二天上午,我们又奔赴莫高窟,攀缘于回廊复道之中,留边于岩碧辉煌,特别是以青绿山水揉合精致线条,构成繁复绚烂的画图。在这雕塑林立的地方,有多少无名的弥盖朗琪罗啊,如果说梅迭契墓上的“日”与夜表现了西方气质,那么,敦煌的雕塑则展示了东方的风度,但共同之处是创造者赋予艺术以生命。?


  古敦煌为丝绸之路上的繁华城市,被称为“华戎所支一都会”“日市数合”,意思是这个中外邓名的热闹都市,贸易集市一天分晨、子、午三次。这里又是一个咽喉要道,从此出玉门入新疆,经于阗为丝绸南路,经楼兰为丝绸北路,漫漫长途直通伊朗,将丝绸输往欧洲。唐安史这乱,与长安隔绝。西藏小吏张议潮,团结汉人,以敦煌为中心,督河西走廊一带,成为一个富强独立的国家。一个洞窟内有巨幅壁画就是张议潮出行图,旗飘飘,马萧萧,甚为壮观。感谢画家常书鸿,他为了保护开拓这一祖国艺术宝藏,在荒芜祁连山下度过四十几个秋冬,到现在他第六晚还是点着煤油灯工作,我说他是玄奘一样的大师,经他们发掘、修缮,敦煌现在修复一千多个洞窟,成都市世界上最宏大的美术展览馆,据说把这些壁画接为一线长达二十五公里,它有如满天红霞照亮了整个世界。这两天我从北魏、隋、唐、五代、宋、元相迭观赏下来,回到敦煌城中住所,站在庭中,仿佛遥遥听到古代市集喧哗和鸣沙山流沙的微响。我对敦煌实在有无限惜别这感!?


  离敦煌前夕,书鸿来旅处话别,我们一九五O年同访印度,垂垂近三十年了!他赠我敦煌壁画摹本珍品,上面写了一段跋语:?


  “二十八年前与白羽同志同游天竺时曾约西出阳关共赏敦煌宝藏今如愿以偿欢喜赞叹用以敦煌第一百二十窟摹本相赠敬请指正一九七八年中秋后一日”。

.依旧沈园


  张雨生?
  ?


  到了绍兴,得去看看沈园。不仅因为她是宋代名园,也不仅因为那里记述着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悲剧。我来之前,收到人民教育出版社寄来的新编高中语文教材,其中选有郭沫若的《访沈园》。读过之后,脑子里划上了问号:沈园真的毁弃了吗??


  沈园在宋代是私园,为沈姓旧业,因有极高的园艺价值和人文价值,一直保存到现代。郭老去的时候,见到的情景却是——“在陆游生前已经是‘非复旧池台’的沈园,今天更完全改变了面貌。我所看到的沈园是一片田圃。”“大门是开着的,我进去看了。里面似乎住着好几家人。”“我走到有些树木掩阴着的葫芦池边去看了一下,一池都是苔藻。池边有些高低不平的土堆,据说是当年的假山。大方池也远远望了一下,水量看来是丰富的,周围是稻田。”据这些记述,可知那时候,沈园里挤进了好些居民。假山平掉了,古池废弃了,园子开辟成了菜地和稻田。?


  郭老这次访沈园,在年10月29日。那时候,毁园种菜栽稻,不足为奇。沈园遭废弃,深深地烙上了那个年代的印记。郭老记下了一笔,让后人晓得曾经发生的这件事情。?


  作为历史学家的郭老,当然深知沈园的价值。然而,那个年代,革命的激情往往会掩盖冷静的思考,加之郭老是诗人,浪漫气质很浓。见到一生多唱悲歌的陆游,似乎还想用自己的气质去影响人家。他说:“陆游有之,如果他今天再到沈园来,他决不会伤心落泪,而是会引吭高歌的。”说沈园变田圃是一种“蜕变”,“蜕变”者,也就是他曾为之高歌的凤凰涅?。?


  又过去了四十年,沈园“蜕变”成了什么样子,这只凤凰真的飞走了?我忐忑不安地走近了她。?


  进门得买门票,便看到了吉祥之光,说明这里已有人管理。园内没有住户,当是都搬走了。复修的亭台楼阁皆为仿宋建筑。葫芦池还在,上面有石板小桥,旁边有水井,标示为宋代旧物。大方池里水清透澈,有小鱼欢快地游动。周围是成片莲池,想来当年曾是郭老所见的稻田。假山也恢复了,筑有石壁,刻着陆游的那首著名的《钗头凤》:“红酥手,黄Ь疲谴荷搅6缍瘢肚楸。换吵钚鳎改昀胨鳌4恚〈恚〈恚 ?


  陆游初婚唐琬,后被迫离异,十多年后,两人在园内邂逅。此时唐琬已改嫁,陆游亦另娶。触景生情,感慨万端,陆游在园壁上题写了这首词。唐琬见后,和作一阕,不久悒郁而死。和词也书写在石壁上,有“病魂常似秋千索”,“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等语。有人对和词的作者表示怀疑。郭老亦说,“和词韵调不甚谐,或许是好事者所托。”?


  这里是沈园的精华。一座历史名园,一处文化富地,毁了岂不可惜。绍兴的土地再紧张,也不至于缺少这几亩菜地和稻田。今日沈园复旧,古池无恙,我忐忑的心落了地。站在题壁前,我特意高声朗诵这两首词。心想,这能不能替代陆游的“引吭高歌”呢??


  我之所以想提这件事,是因为今日许多青年人,不一定都有机会到绍兴见到沈园,而他们读过这篇课文之后,留下的记忆将是沈园被“蜕变”的形象,而今天已经并非如此。另一方面,对于那个“蜕变”观念,也需要做点说明,以免让今天的青年人感到隔膜。他们面对沈园,应该有新的观念,新的态度。?


  回想起来,几十年间,对待沈园这类的文化遗产,教训相当深刻。不仅是重视不够,保护不力,更多的是以“革命”的名义,人为地去毁坏。别说沈园挤进了居民,开荒种地,连北京的故宫也曾被一些单位和居民占据,设店办厂。挤进圆明园的单位和住户,如今搬迁,竟要花费巨款。此类问题实在太普遍了。文化遗产被自然侵蚀,那是无法抗拒的,被人为地毁坏,则是可惜的,痛心的。对于今天的青年人,也包括全体人民,还要加强爱护文物教育。随着那个年代的逝去,“蜕变”之类的观念,还是尘封起来为好。?


  沈园终究恢复了旧貌。正读着这篇课文,可能也心存疑惑的师生们,是否愿听我再套说几句呢?——宫墙柳,旧池藕,沈园依在怀诗叟。居民撤,稻田没,阁楼如宋,壁留遗墨。妥,妥,妥。?


  摘自:《人民日报》(年08月25日第八版)?

.流浪京都


  古清生?
  ?


  今天早上起来,摹然看见楼前的银杏树一片金黄。初阳斜照,晨风轻拂,一枚枚的金黄的叶子悄然落下。已经是秋天了啊,心里面悠然地浮起一缕凉意,这季节是如何在我的不觉间又一次光临?这该是我在北京度过的第三个秋天吧,时间果然是快,它疾行如风,三年的流浪时光也恍然化作几许落叶,飘零在我的生命里。?


  就这么站立在阳台,心情悬系在那一片秋景上,不曾有过的一种空落骤然弥漫,渐渐融会在晨光之中—一秋天了,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而我却是两手空空。我,无法排遣去季节带给我的心境,虽然这仍不失为一个日丽风和的日子。?


  生命中有一段流浪的历程,这或许也是美好的,回想起在南国的时间,曾经设计的流浪多彩多姿,不期然走在流浪的程途上,那为着生计的奔波,那孤灯相伴的永无止境的写作,那浓浓化解不开的乡愁,已然挤压去心灵里最后一丝浪漫。生命的颜色,便也为之黯然了么??


  或许是。?


  这些时日,我仿佛在用生命的液汁写作一部长篇,书名就取之为《流浪京都》,写我,写我相识和不相识的在京都流浪的人们,写我们的欢乐和痛苦,写我们种种的奇遇和挫折、追求与渴慕。如此地把近一千个日日夜夜排开细数;在烟消云散的陈迹里打捞欢聚愁离,人生的真实由此在心灵间凸现,跃然于纸上。或许这样的写作,更有了几分凝重和真诚。或许这样的人生,会少去一些虚饰与矫作。?


  曾经有过几多五彩的梦哦。?


  我走下楼去,走进那一片秋色之中,弯腰拾起一枚枚金色的落叶,轻托在手心上——这是生命的最后辉煌,我想。人终将也要走向这一步罢,终将也会有辉煌的时刻罢,此时对于收获的期待,是否为时尚早呢?为何会坠落在些许的小小景色面前徘徊?为何要在季节的风中伤感得不能释怀?假如命运是一只无形的巨手,为何不在奔走时与之相握??


  我把这样一枚金色的叶子夹在我的书里,并注明是年秋天收藏。在合上书页的刹那,摹然想起儿时,天真地把柏树的叶子夹在旧课本中,以为很久以后,它就会成为一块绸子,我至今——也没有得到这样一块绸子。但是这并不成为我否定那个时候的理由,我仍然欣赏那样一种无知的天真。哦哦,我们都要穿过这样一片时空吧。所以,我也并不要太计较今天。?


  一伸手一合掌,在孤独的时间里与自己会心相握。?


  夏末去到苏州吃泥螺,某朋友(?)在桌上叮嘱吃泥螺一定要把壳一起吃掉,心里暗想这天底下居然有要连壳一起吃掉的螺?就联想此是朋友的家乡,这定然是水乡人补充钙质的重要方式,或者是——壳之于肉味道更为鲜美?出筷之际听到一声窃笑,心中豁然明朗这是一道幽默开胃菜。?


  幽默是北京人的倒走晨练。在这样的早晨四处可以看见北京人笔立着身子倒走,他们表情肃穆,目不旁视,迈着准确的步子向后、向后,这种行走的方式确实心裁别出呀。我想象他们终于有一天练出倒走而健步如飞的功夫——那是何等的情形?练出这等的功夫冲上甲A进军世界杯,进攻和防守省却转身的繁琐,必是所向无敌了。然而这种行走也无法走回到少年去,重新拾起竹马沙沙地奔跑,仍然是——往时不再。?


  流浪的人,也无法回头。?


  走到底?当然是。有一个梦是这样,驾驶一辆敞篷吉普车,直贯南北,横穿东西,备上照像机摄像机笔记本电脑传真大哥大和一把瑞士军刀,非常轻松怕然地将青春抛在流浪的路途上,风中雨中雪中哦炎炎的烈日之中,把歌留在路途上,把可能的诗情画意摄入心中。一个当代的徐霞客,一个信息高速公路时代的李太白。这多么好多么好哦!?


  但现在还是没法上路。现在还必须回到房里,面对着阳台外的秋景用十个指头在键盘上行走,达达的有如蟹类——更是横行。这个秋天仿佛是对我突袭,悄然又悄然地突然临近——嗬!大喝一声,令我措手不及。写小说原本也是一种自由的选择呀,如何会如此地感到背后有皮鞭的逼迫?为何总感到背部有嗖嗖的凉意?为何不愤然地砸掉电脑回到南方的家去?为何远离南国夜深人静时还会有江涛声回响耳畔叫人久久双目含潮?这,就是命运??


  也许是我错怪了秋天,毕竟它是北京四季最美好的季节。这个季节天高气爽,阳光明媚,鲜花盛开,树叶金黄,辽阔的北方的天空提人心气。是我——神经过于脆弱了?那就去等四路车,坐着它去天安门,再登上城楼去,站在老人家毛主席挥过手的地方,冲着广场挥挥手,默念三遍: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这时候,我必然会心潮澎湃,激情奔涌,吸纳无比的勇气和信心。?


  北京啊北京啊北京,古老而永新的北京,一个带着口音流浪京都的人在秋天里要向你说一声:来瓶二锅头哇!?

 摘自:《漂泊者的晚宴》作家出版社?

.初访古隆中


  周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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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北省襄樊市西南13公里处,古称邓县隆中。它之所以为世代人民所仰慕,主要是因为诸葛亮在这里住过的缘故。?


  在金风送爽,玉露生凉的重阳时节,我去初访古隆中,凭吊诸葛亮故宅。从市区出发汽车行驶约30分钟就到隆中山口,山口有一座三门石坊,正中刻有“古隆中”三个大字,背阴刻有“三代下一人”五字,含义很明显,“大名垂宇宙”的诸葛亮是夏、商、周以后的一千几百年来唯一的人杰。石坊两旁刻着杜甫“三顾频繁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的诗句;还刻着摘自诸葛亮《戒子》一文中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八字。这杜甫的诗赞和诸葛亮的遗文,大体上说明诸葛亮一生的为人。由此我联想到苏轼的两句诗:“谁言襄阳野,生此万乘师。”他是有感而发,若不到古隆中,也难领会。?


  诸葛亮17岁定居隆中一处依山傍水的村庄,过着边耕边读的田园生活。这就是胡曾在《南阳》一诗中所咏的:“世乱英雄百战余,孔明方此乐耕锄。”诸葛亮躬耕南阳,与古代一些逃避现实的隐士是不同的,十年期间,他发奋读书,广交士林,认真研究各个历史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史实,以“观其大略”,还密切注视着天下形势,自比管仲、乐毅,视社会的安定与动荡为自己的责任。所以,有人把他与当时一位杰出人物——庞统,并称为“卧龙”和“凤雏”。?


  诸葛亮27岁那年。刘备三次来到隆中,虚心地向他请教统一全国的大计。诸葛亮向三顾茅庐的刘备认真分析了当时的形势,从战略着眼制定了隆中决策,这就是著名的《草庐对》。话虽只有三百多字,但有对魏、蜀、吴的力量估计,也有统一全国的方针、措施。他最后还肯定地说,只要按提出的决策行事,“霸业可成,汉室可兴”。他的主张说得刘备钦佩备至。在刘备的卑词厚礼相邀之下,诸葛亮感于刘备“帝室之胄,信义著於四海,总览英雄,忠贤若渴”,便跟随了他出了山。从此,他们“感通君臣分,义激鱼水契”。诸葛亮一刻也没有忘却自己的责任,为实现隆中决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故世人一致称誉他是“汉室栋柱”、“治世良材”。?


  过了石牌坊,穿行躬耕田,就到小虹桥了。清代王铽在《隆中十咏》中,写到小桥说:“有人睹物思玄德,曾向小虹桥上行。”这座小桥还有一段趣史。据说,刘备二顾茅庐时,在桥旁遇见诸葛亮的岳父黄承彦,一看老人衣着狐裘,谈吐不凡,曾误以为诸葛亮,闹了一场误会。从此,小虹桥也和隆中一样著名于世了。?


  桥为石拱,青石板面。桥下流水清澈,淙淙有声。当你漫步桥上,独自徘徊,不由得你不思索刘备那种“求才若渴”的精神;?


  诸葛武侯词是隆中的主要建筑,坐落在隆中的东山梁上。睹物言情,赵孟若在《书汉丞相诸葛武侯传后》诗中“万古君臣一鱼水,死生不变见英雄”的句子,确切地说明了诸葛亮和刘备的良好关系。诸葛亮自公元年离开隆中,次年即一举促成了孙(权)刘(备)联盟,他在“羽扇纶巾谈笑间”,使得曹操的强大水军“樯橹灰飞烟灭”。从而赢得了著名的赤壁之战。?


  赤壁之战后,诸葛亮辅助刘备取得荆州四郡,整顿赋税,充实军备。公元年,盘据益州(四川)的刘湾派法正迎接刘备入蜀,共同抵御曹军。诸葛亮则从荆州率领张飞、赵云溯江而上,与刘备会师成都。此后,刘备自领益州牧,任命诸葛亮为军师将军,署左将军事,总揽军政。?


  刘备据有荆、益,初步实现了隆中决策的战略布署,“吴有长江之险,蜀有崇山之阻”,奠定了鼎足之势。在这短短的七年之中,诸葛亮运筹帷幄,竟然使无立锥之地的刘备,有了一块不小的根据地。?


  后来,荆州失陷,刘备领兵出三峡,进到夷陵(今湖北宜昌东),舍舟登陆,“树栅连营七百里”,兵力分散,遭到吴的沉重打击,刘备一败涂地。清退到白帝城(今四川奉节)时,已经病危。临终他对诸葛亮说:“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刘备虽是一番真心话,而诸葛亮那“勤勤陈说扶汉室,慷慨感义许驱驰”的初衷,却始终不变。?


  公元年,刘禅继位,诸葛亮以丞相辅政,封武乡侯,开始治事,又领益州牧,政事不分大小都由他决定。他“受任於败军之际,奉命放危难之秋”。而他尽力辅佐刘禅,一直到自己停止了呼吸,体现出一位伟大政治家的高风亮节。?


  公元年,以汉中为大本营,诸葛亮亲自率师10万出征,北伐曹魏,谋求蜀汉的统一。临行前写下了传诵千古的《出师表》,希望刘禅发奋图强的一片苦衷,至今读来仍能使人“寒涕垂”。?


  在北伐曹魏期间,他已是统帅,遇有用人不当,贻误军机,他就弓;咎自责,以谢国人。他在挥泪斩了“言过其实”、爱说大话的马谡以后,恳切上疏,承担全部责任,表明自己是“不能训章明法,临事而惧”;是“授任无方”,以致“恤事多阁”,自请降级三等,以示惩戒,还颁发《劝将士勤攻己阙教》,要求部下勤於批评,随时指出他的缺点错误。公元年8月,诸葛亮积劳成疾,病死在陕西五丈原郭氏坞(在今岐山县西南),终年54岁,葬於定军山。“出师未捷身先死”,蜀汉军队不得不撤回汉中。目空一切的司马懿在巡视了诸葛亮所布置的阵地后,也不得不叹服他是“天下奇才也!”?


  诸葛亮在从政方面,是以国为重,毫无利己之心。刘备托孤时,刘禅才17岁,他悉心辅助刘禅,常劝他不要“塞忠谏之路”,如果“人君拒谏,则忠臣不敢进其谋,而邪臣专行其政,此为国家之害也。”他希望刘禅注意做到“纳言之政”。说是“为政之道,务於多闻。”只有这样才能实现“万物当其目,众音住其耳。”否则举国“惟争一人”,后果不堪设想。而他自己“任重才轻,故多阙漏”,需要广开言路,鼓励人们多提不同意见。而且他不许亲人干预政治。所以,他“行君事而国人不疑”“行法严而国人悦服,用民尽其力而下不怨”。?


  诸葛亮在生活上也很俭朴。死后,的确做到了不使自己“内有徐帛、外有赢财”。他在上表刘禅时曾说:“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徐饶。’”诸葛亮以身许国,说到做到,在中国历史上确是难得的可贵。诸葛亮无论从政、治军都堪称千古奇才,道德又清高,故很早就受到人们的崇敬。西晋时,镇南将军刘弘到了隆中,“观亮故宅,立碣表其阎。”在宋代以前,隆中就建起了供人们祭祀的祠堂。到了明代,分封在襄阳的襄简王未见淑,看中了隆中这卧龙伏凤的绝好风水,竟攫为自己的墓地,使诸葛亮故宅的建筑俱毁无遗。现在的武侯词,是清代康熙年间重建的,砖木结构,飞檐叠瓦,前后三进,中设庭院。年正殿经过修缮,至今保护得很好。殿内正中悬挂的“汉武侯像”拓片,是明代万历年间的雕刻。后殿供奉着诸葛亮的塑像,真是“山中有遗貌,矫矫龙之姿”。?


  在武侯词的右首,有一座四合院,建於明成化年间,名曰“三顾堂”,是纪念刘备三顾茅庐和诸葛亮在此提出隆中决策的。三顾堂内有刘备、关羽、张飞的塑像。门前的三棵古柏,相传是刘、关、张挂马的。原材自然早已死了,现存的为后人所栽,当无可置疑。?


  唐代冯志韵草庐诗说:“卧龙人去远,此地尚名冈。身应营星陨,心期国祥长。老臣犹有像,炎汉已无光。所幸遗民在,凭君一劝耕。”他写诗的时候,草庐当还完好,而今草庐已无故迹可寻,留下的只有一个隆起的巨大山包。山包前那个由后人建造的六角形庐亭,覆盖红、绿、黄三色琉璃瓦,多少弥补了当年草庐的情趣。?


  草庐亭左侧有一口井,名六角井,四周为石砌栏杆,郦道元《水经注》说:“隆中诸葛故宅,有旧井一,今涸无水。”写的就是这口井。王钺咏六角井诗说:“一脉深情起卧龙,独怜未遂济时功。古今多少英雄泪,尽在先生此井中。”写出了世人对诸葛亮的仰慕、惋惜!但愿“水光依旧清如镜”,能永远“照见武侯忠义心”。?

  年10月20日于北京?

.祁连雪


  刘白羽?
  ?


  欧洲中部蜿蜒着阿尔卑斯山脉,它那终年积雪的白峰,给欧洲增添了多么动人的姿色呀。我曾隔着一个碧绿的小湖眺望阿尔卑更美丽、更雄伟的雪山,却是在我国西北,从祁连山联接天山,雪岭冰峰、绵亘千里。?


  由兰州搭机西飞,有幸与关山月、黎雄才两位画家结伴。飞上空中,关山月一看舷窗外雨雾弥漫,大失所望,说:?


  “可惜,看不见祁连山了!”?


  人们说祁连山顶上开放着雪莲,赋予这祁连山以无限诗意,就更引起我一览祁连山的渴望。?


  登嘉峪关,却只见一派黄沙漫漫,天是黄的,地是黄的,未能一识祁连山面目,倒使我想起范仲淹词句:“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谁料第二天,倒是一派清明天气。当我乘车赴红柳沟,即昨日嘉峪关头、遥望中那片黑蒙蒙山峪中的一条峡谷,祁连山千峰万岭突然展现在我的左方,一层云雾被朝阳照成玫瑰红色,再往上,就是银白的雪峰。中午从红柳沟折回,此时云消雾逝,祁连山一座座山似雪、雪似银,闪闪发光,象是明眸皓齿嫣然微笑。祁连雪既已闪现,在酒泉这一日夜,我一直没离开祁连雪。?


  下午五时,我乘车来到数十进而外的戈壁滩衬托着白色的雪峰,格外分明。此时日光从西方射来,正好使我领略了祁连山的另一侧面。在这柔和光线下,雪却更加清晰,每一山峰上层层峦岭,道道峡谷,象雕刻出的缕缕冰纹,交相映错,而群山却是雪的锋、冰的剑,森然罗列,浩渺相联。?


  我立在千古苍莽,万籁无声的戈壁滩上,极目邓思,仿佛听到古代行旅的驼铃悠悠微响……?


  这天刚好是中秋节前夕,碧海表天,一轮明月,月光下祁连山会不会别有一番景色呢?我怕这个盼头也许落空,故而埋在心里没跟随谁说。深夜二时披衣外出,夜是那样幽静,月是那样皎洁,我走到一片开阔之处,啊,祁连雪峰竟如此之美!山上冰雪折皱十分清晰而又十分朦胧,夜色如同遮了一层细纱,祁连山静得象个睡美人。本来西北高原之夜就使人有伸手摩天之感,而这一片月夜冰峰,真使人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感,我深为看到平生难得一见的景象而心满意足,回到订上便酣然入睡,准备一早登程离去。哪里料到生活竟异峰突起,清晨起来,我无意间向祁连山方向一瞥,祁连山显现的绝景实在是“叹观止矣!”太阳风从东面地平线上射出第一线光明,莽莽平畴还觉在灰暗之中,而突露高空的祁连雪峰却照得一片鲜红,特别是峰巅,有如红玛瑙熠熠闪光,向下降是紫红色,再向下降则是深黑色的,这些色采,缤纷交错,构成一幅艳丽的画图。我屏息静气、目不旁瞬。不久,东方天空浮出一片红霞,刚才所见的一切倏然消失,群山变得雪白,象是洁白晶莹的雪花石雕塑而成,从之白的峰岭上缓缓地、轻轻地移过一种柔和的淡红色。?


  这时,我想起昨天人们指着祁连山告诉我的话:当年中国红军曾在这里鏖战,有一部分部队进入祁连山,忍饥受冻,流血牺牲,活下来的一批战斗者,由一位卓越的领导人带着,历尽艰辛,穿过峡谷,突围而出。这样一想,我记起昨天下午从戈壁滩上捡到的一块石片,它赤红如血,它,也许是那些先行者在又荒凉又美丽之地洒下的鲜血所凝成的吧??

.祁连雪


  刘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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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洲中部蜿蜒着阿尔卑斯山脉,它那终年积雪的白峰,给欧洲增添了多么动人的姿色呀。我曾隔着一个碧绿的小湖眺望阿尔卑更美丽、更雄伟的雪山,却是在我国西北,从祁连山联接天山,雪岭冰峰、绵亘千里。?


  由兰州搭机西飞,有幸与关山月、黎雄才两位画家结伴。飞上空中,关山月一看舷窗外雨雾弥漫,大失所望,说:?


  “可惜,看不见祁连山了!”?


  人们说祁连山顶上开放着雪莲,赋予这祁连山以无限诗意,就更引起我一览祁连山的渴望。?


  登嘉峪关,却只见一派黄沙漫漫,天是黄的,地是黄的,未能一识祁连山面目,倒使我想起范仲淹词句:“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谁料第二天,倒是一派清明天气。当我乘车赴红柳沟,即昨日嘉峪关头、遥望中那片黑蒙蒙山峪中的一条峡谷,祁连山千峰万岭突然展现在我的左方,一层云雾被朝阳照成玫瑰红色,再往上,就是银白的雪峰。中午从红柳沟折回,此时云消雾逝,祁连山一座座山似雪、雪似银,闪闪发光,象是明眸皓齿嫣然微笑。祁连雪既已闪现,在酒泉这一日夜,我一直没离开祁连雪。?


  下午五时,我乘车来到数十进而外的戈壁滩衬托着白色的雪峰,格外分明。此时日光从西方射来,正好使我领略了祁连山的另一侧面。在这柔和光线下,雪却更加清晰,每一山峰上层层峦岭,道道峡谷,象雕刻出的缕缕冰纹,交相映错,而群山却是雪的锋、冰的剑,森然罗列,浩渺相联。?


  我立在千古苍莽,万籁无声的戈壁滩上,极目邓思,仿佛听到古代行旅的驼铃悠悠微响……?


  这天刚好是中秋节前夕,碧海表天,一轮明月,月光下祁连山会不会别有一番景色呢?我怕这个盼头也许落空,故而埋在心里没跟随谁说。深夜二时披衣外出,夜是那样幽静,月是那样皎洁,我走到一片开阔之处,啊,祁连雪峰竟如此之美!山上冰雪折皱十分清晰而又十分朦胧,夜色如同遮了一层细纱,祁连山静得象个睡美人。本来西北高原之夜就使人有伸手摩天之感,而这一片月夜冰峰,真使人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感,我深为看到平生难得一见的景象而心满意足,回到订上便酣然入睡,准备一早登程离去。哪里料到生活竟异峰突起,清晨起来,我无意间向祁连山方向一瞥,祁连山显现的绝景实在是“叹观止矣!”太阳风从东面地平线上射出第一线光明,莽莽平畴还觉在灰暗之中,而突露高空的祁连雪峰却照得一片鲜红,特别是峰巅,有如红玛瑙熠熠闪光,向下降是紫红色,再向下降则是深黑色的,这些色采,缤纷交错,构成一幅艳丽的画图。我屏息静气、目不旁瞬。不久,东方天空浮出一片红霞,刚才所见的一切倏然消失,群山变得雪白,象是洁白晶莹的雪花石雕塑而成,从之白的峰岭上缓缓地、轻轻地移过一种柔和的淡红色。?


  这时,我想起昨天人们指着祁连山告诉我的话:当年中国红军曾在这里鏖战,有一部分部队进入祁连山,忍饥受冻,流血牺牲,活下来的一批战斗者,由一位卓越的领导人带着,历尽艰辛,穿过峡谷,突围而出。这样一想,我记起昨天下午从戈壁滩上捡到的一块石片,它赤红如血,它,也许是那些先行者在又荒凉又美丽之地洒下的鲜血所凝成的吧??

.山阴五日记游


  九年四月三十日,晨九时,舆出杭州候潮门。轮渡钱塘江,潮落沙夷,浪重山远。渡江后弥望平衍,约十里许至西兴,巷陌湫隘不堪并舆。桥下登舟,凡三舱,乌篷画楫,有玻璃窗。十时行,并橹连墙,穿市屋树阴而去。小眠未成寐。正午穿萧山城过,河面甚狭。泊舟威文殿下,庙祀文昌关帝。饭罢即行,途中嘉荫曲港往往见之。埂陌间见一树。年久乾枯,绕以翠萝,下垂如云发。八时泊柯桥,绍兴名镇。晚饭后复行。夜半泊柯岩下。?


  五月一日晨七时,步至柯岩。有庙,殿后有潭,石壁外覆,色纹黑白,斧凿痕宛然。有一高阁,拾级登之。殿傍又一潭,小石桥跨其上,壁间雕观音像。岩左一庙,大殿中石佛高三四丈,金饰壮严。审视,殿倚石为壁,就之凿像。庙后奇峰一朵,镌“云骨”两隶字,四面珑玲,上丰下削,峰尖有断纹,树枝出其罅,谛视欣赏不已。稍偏一潭,拨草临之,深窈澄澈,投以石块,悠悠旋转而下。?


  十时返掉,移泊雷宫,道中山川佳秀,左右挹盼。午后二时,以小竹兜游兰亭,约行七八里,沿路紫花繁开,而冈峦竹树杂呈翠绿。四山环合,清溪萦回。度一板桥,则兰亭在望矣。亭建于清乾隆时,新得修葺,粉垣漆楹,有兰亭流觞亭竹裹行厨鹅池等,皆后人依做,遗址盖久湮为田垅。然以今所见,雷宫兰亭之间,所谓“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则风物故依然也。流觞亭傍有右军祠。张宴小饮,清旷甚适。归途夕阳在山,得七律一首:缕缕霞姿间黛痕,青青向晚愈分明。野花细作便娟色,清濑终流激荡声。满眼千山春物老,举头三月客心惊。苍峦翠径微阳侧,凭我低徊缓缓行。?


  舟移十里,夜泊偏门。村人方祭赛演剧,云系包爷爷生日,四乡皆来会。其剧跳荡嗷嘈,而延颈企足者甚夥。傍舟观之,盖别有致。枕上闻雨声,入睡甚早。?


  二日清晨登岸,不数武抵快阁。乃一小楼,栏杆蔚蓝,额曰“快阁”。屋主姚氏,就遗址缔权。通谒而入,阍者导游。先登小楼,供放翁像,联额满壁。屋主富藏书,殆佳士。有图圃三处,虽不广。而池石花木颇有曲折。白藤数架,微雨润之,朗朗如玉璎珞。亭畔更有紫藤,相映弄姿。挪舟会稽山下,谒大禹庙,垂旒"

笏,容像壮肃。殿上蝙蝠殆千万,栖息梁栋间,积粪遍地。据云,蝠有大如车轮者。殿侧高处有窆石亭。石高五尺如笋尖,中有断纹,上有空穴。志载石上有东汉顺帝时刻文,已漫漶不可辨。宋刻文尚可读。石旁有两碑,一曰“禹穴”,一曰“石纽”,篆势飞动。出庙门,访峋嵝碑,系乾隆时摹刻。又谒禹陵,墓而不坟,仅一碑亭楷书曰“大禹陵”。后出林木苍蔚。?


  午食时天气炎热,移泊大树下。饭后以山儿入出,三里至南镇,庙宇新整,神像威武,茶罢即行。七里至香炉峰绝顶,山径盘旋直上,侧首下望,山河襟带,城镇星罗。秦望天柱诸山,宛如列黛。野花弥漫郊垌,如碎紫锦。中途稍憩小庙。又逾岭冈数重,始见香炉峰。峰形峭削,山径窄而陡,旁设木栏以卫行客。有石梁跨两崖间,逾之不数武,路忽转,两圆石对峙,舆行其间,乘者须敛足曲肱而过。绝顶仅一小庙,绝湫隘,闻值香汛,香客来者以千数。峰顶尖小,故除庙外无立足地,仅可从窗棂间下窥,绍兴城郭庐舍楚楚可辨,钱江一线远亘云表,群峰多如培土娄,惟秦望独尊。天色欲雨,舆人催客,匆促下山。至南镇,见疏雨张盖。?


  返舟,移舟十里,见绕门山石壁。过桥,桥有闸,泊舟东湖,为陶氏私业。潭水深明浓碧。石壁则黑白绀紫,如屏如墙,有千岩万壑气象,高松生其颠,杂树出其罅。山下回廊间馆,点缀不俗。绣球皎白,蔷薇娇红,与碧波互映。风尘俗士,乍睹名山,似置身蓬阆中矣?细雨飘洒,石肤弥润。雨乍止,拿舟行峭壁下。洞名仙桃,舟行其中,石骨棱厉,高耸逼侧,幽清深窈,不类人间。湖中大鱼潜伏,云有长逾丈者,天气郁蒸方出,虽未得观;而尺许银鳞荡跃水面,光如曳练,是日数见之。晚饭后易乌篷小艇而出,篷可推开,泛月良宜,并放棹外河,约半里许方归。是夕宿东湖舟中。?


  三日晨五时,船开,舟人喧笑惊梦。七时起看山,晓雾未收,初阳射之,与黛色银容相映,蔚为异采。遂泊舟攒宫,此名殆自宋已然,相沿未改。以山兜子行,道中密箐乔松,苍翠一色中,晓日侵肤都无炎气。挑柴者络绎于道。继而畦亩间黄绿杂呈,牛郎花遍山,数里不断。映山红犹未尽凋,错杂炫目。谒南陵(宋孝宗)北陵(宋理宗),树木殿宇尚修整。又访度宗陵,仅存碑碣而已。归途经郭太尉殿,乃护陵之神,不知何许人也,殆南宋遗臣耶?殿中比附灵迹,如送子降纸等,甚夥。?


  归后船即行,移泊吼山下,一名狗山,拾级而登。一庙正当石峰下。峰之怪诡不可状,逼视而怪愈甚。左峰笔立,上置石圆锥形。右者尤奇,峰顶两石如倚,中有罅,罅有殿宇在。闻昔有僧居之,以缒汲通饮食,坐关行满而后下。复至庙后仰观,见峰颠庙榜曰“灵霄”,峰势欹侧如欲下压。凝盼移时,神思悚荡。?


  午食于沈氏庄,临水石荡,荡为其私业,蓄鱼甚多。饭后以小艇遍游之。岩壁高耸,萝薜低垂。有青狮白象之目,狮肖其首,象状其鼻。幽峭微减东湖,而弘深过之。安巢舅氏即在象鼻峰下题名,词曰:庚申三月长沙张显烈约游吼山,风日晴美,山川奇丽,谈宴画欢,醉后题记。同游者德清俞陛云铭衡,钱唐许端之之引之贤之仙宝驯。钱唐许引之题记。?


  五时后舟歇绕门下,换舟而游。山正在开凿,皑皑似雪。一潭正方而小,其深骇人,下望懔然。投以钜石,半晌始开声轰然。又燃爆竹,回响如钜雷,亦一奇也。仍返泊东湖,晚饭后月色明洁,荡小舟至西面石壁下,形似小姑山,尖削如笋。泛月直至西郭门外。小步岸上,见铸锅者,熔铁入范时,银彩四流,伫观移时,始返舟睡。?


  四日早六时,附轮开船。下午二时到西兴,二时半渡江,至长桥,晚潮方至,厉涉而过。三时半返严衙弄许宅。综计是游,东湖最惬心,以为兼擅幽奇丽之妙,吼山奇伟,柯岩幽秀,炉峰峭丽,各擅胜场。爱略记梗概,以为他日重来之券。?


  一九二八年二月改定?

.泰山风光


  吴组缃?


  下午两点钟,我的老朋友来找我。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寂寞古城中,这是我唯一的一位老朋友。我说:?


  “多天没见了啊,近来怎么样?”?


  “我告诉你,我沽了那几位教官先生的光,搬到泰山住下了,你到这里这些天,还不曾陪你好好逛过泰山,今天特意约你去玩玩——这几天山上真热闹。”?


  “是不是还是上次说的那个庙,你们叫勤务兵去和道士说,道士不是不大欢迎吗?”?


  “不欢迎自然要让他欢迎!教官先生里面一位足智多谋的,想了个主意,第二天,我们亲自去找那道士,说,‘当家的,打算开一连弟兄到你们庙里来。你们的房子是空的,你不给住,难道叫我们去占人家民房吗?——我们现在来看看,看的合了意就把咱们的屋子让他们,咱们搬到这里来。弄得咱们不高兴,咱们就不搬了,让他们搬吧,横竖一样的。’那道士还算是个知趣的人,给这么一说,立时竭诚欢迎起来,‘那教官愿意来住,俺们接都接不到,’……哈哈哈,欺善怕硬,就是这个世界么!”?


  “那房子还好?”?


  “房子好,空气好,样样好,比起城里这些破笼子,简直是瑶台玉阙了。——你去看看就知道。”?


  多天没出门,一到街早,情景有点两样,窄狭的石板街路上,来来往往挤满了一种乡下人。他们的样子打扮都大同小异:干枯的瘦黑脸,理的深色的棉衣,有仅仅只穿一件黑布棉袍的。有在棉袍上面再套一件庞大的黑布棉马褂的。有戴毡帽的,有戴瓜帽的。帽上,衣折上,都堆着一层黄色的尘土,有些没戴帽,棵着一头缟色头发(间或还有拖着辫子的);有些老年的,焦黑的口唇盖着一丛蓬松黄胡子,胡子上,头发辫子上,要是仔细看,也是沾着一层灰土。有的拄着龙头拐仗,手里拿着一些粗劣的玩具之类,有的肩上背一只小小的褡裢,里面装着干粮,铜钞,有的拦腰系一根带子,背后歪插一根旱烟袋,他们的眼眶深陷,放着钝滞呆板的黯光,脸是板着的,严肃而又驯善,在街上挨挨挤挤的走着,每一个步子都跨得郑重而且认真,他们也不笑,也不说话,除非在货摊上买东西论价的时候。?


  这是一条城中唯一的大街,排着一些门面低矮狭浅的古老店铺。店铺大都是京广洋货铺,书籍纸张铺,杂货铺,图章铺,他们不大进这些铺子买东西,所注意的只是货摊子。这种货摊子都摆在店铺的门口,有的是店老板特意为他们设来应市的,有的是别的小本货贩摆设的。货摊种类不同,要都以小孩玩具为主,铜质的小罗小铛;洋铁的花瓶烛台,泥制蝗哈叭狗,不倒翁,屁股上能吹出声音来的小雀子,柳条编的元宝小篮;木头大刀,木头小鼓,木头拐杖,木头碗盏,——都用红绿颜料涂得很花骚。除了这一类丑陋粗劣的土货而外,那些京广洋货铺门前的摊子上却摆着另外一种玩具,小汽车,小飞机,皮球,洋娃娃,七星摇铃,翻杠子的小东洋佬,……一些又精巧又古怪的橡皮或赛璐璐的玩意儿,对于这类东西,他们很少过问,顶多也不过站着看一回。——这时候那贩子连忙把发条开足,那小小东洋佬就卖命地“格搭!搭搭!”翻起杠子来。看的人松开板着丑脸,笑得那种傻样子。于是同伴里面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牵一牵衣裳角,走了过去。?


  这条古旧的大街,平常给我的印象就是个灰黑色。现在堆上这些灰黑色的人——灰黑色的皮肉,伙黑色的衣着,灰黑色的神情,——使我忽然觉得连空气阳光都变得灰黑色的了。?


  转了几个拐,出了大街,来到岱庙跟前。岱庙是靠着城墙再套一道小城墙,所谓大圈套小圈,宛如北京的紫禁城,外墙上平列着三道大门,三道甬路直通到里面,大门口,甬道旁,满都是上面说过的那种货摊,货摊中间的窄路上满都挨着上面说过的那种灰黑的人。?


  岱庙里面一片锣声,鼓声,喧哗声,灰土飞舞。?


  空场上东一堆西一堆,有耍把戏的,有卖西洋景的,有唱“托傀儡”的,有说书的,有摆弄刀枪卖跌打损伤狗皮膏药的。……围成这些圈子的,也大般就是那些灰黑色的乡下人。?


  我和朋友随便挤进了一个大圈子,圈子中间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戴一副古式墨晶眼镜,握着一把黑油纸折扇,敲着手心,正在那里说得唾沫乱飞,这人身前没案桌,上面没布篷,不象说书的。围着的听众,都一个个挺着脖子,聚精会神。有的独自点着头,有的楞着两只钝滞的眼睛,无不深深受着感动,五体投地的悦服。我仔细倾听,那人一口济南腔,说得斯斯文文:?


  “……诸位伯叔兄弟,照小弟这话看来。可见天是没错的,神明是有眼的,所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古今中外,贫富贵贱都逃不出这个理数。可是世上人能把这道理记在心里的,却是很少。弄到现在,这里土匪,那里兵戈,哄吓诈骗,奸淫掳掠,卖朋友,欺官府,打娘骂老子,……诸位伯叔兄弟,你做了这些恶孽,别人没法奈何你,你说天可管得了你?神明可放了你?……要不然水旱兵劫,小灾大难,都是那里来的?……所以有一分善行,有一分善报;有一寸善心,有一寸善果,就譬如今天,小弟代表敝社同人在这里和诸位宣说这番道理,这么大的太阳,这大的尘土,俺说得唇焦口干,腰痛背胀,不想诸位一个大子。—等一回,这地下的书还要奉送,不取分文。—俺不是个疯子吗?俺不是个傻子吗?……请诸位想想看。……”?


  我挤进一步,颠起脚跟,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这才看见那地上四个小石头平平正正压着一张长条白布,上写道:“山东济南崇善社宣讲团。”旁批黑字:一边是“大难将临”,一边是“善者得福”,字旁密密圈着红圈。脚下又有一块布巾,上面堆着两迭黄面线装小书,书名《万善同归》。?


  “这是怎么一个玩意儿?”平常倒没见过似的,”挤了出来,我问我的朋友道。?


  “什么玩意儿?”朋友很熟悉地答道:“很简单的一个玩意儿,一些已经‘得了福’的富绅阔老,阔老的太太姨太太,诸如此类,看见世界不成个世界了,看见人们饥寒交迫,都要沦为土匪盗贼了,所以慈心大发,一片古道热肠的弄起这么个鸟社花钱雇了些人到处宣善,免得老百姓不安分,自造罪孽。现在这里是泰山娘娘的香为盛期,鲁西鲁东,甚至河南等外省各地农民都来朝山敬香,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以放过?”?


  朋友说着话,把我带进一座芦席棚里,棚子的四壁,上上下下密密丛丛挂着大红大绿的画子。画子都是手绘的。麒麟送子,八仙,关二爷看《春秋》,富贵有鱼,招财进宝之类,另外还有歪脸歪嘴的胖娃娃,驼背扭腰的四季美人。那些人物无奇形怪状,带着浓重的设色,给人一种浑身得痛楚的强烈刺激。?


  棚子里面川流不息走动着人,比那里的人还多。这时我们旁边一个衔着旱烟袋的老头子同两个年青的黑汉子正在那里瞪着眼珠满壁鉴赏,神气又是严重又是慌乱,弄了半天,决不定那一张好。最后一个年青的牵一另一个青年的衣角,指了壁上四张美人画子叫他看。那美人手里都抱着或牵着一个小孩子,大红腮巴,大红眼皮,大红口唇,绿衣,红裙,裙下两只小得不象话的红绣鞋。看了一回,这个年青的在那个年青的耳根下嘟哝一下,那个年青就去告诉那老头子,大约是说哥哥想买这四张画。老头子走过来仔细端详一回,摇着头,在四张里面指定一张,问伙计什么价钱。?


  “要买就四张一起买”。?


  “只买这一张呢?”?


  “一张不卖的”。?


  那老头子嘟哝起来,埋怨他的儿子:“一张不就够了?要四张做什么呢?这又不是吃的!……”嘟哝着,就走过去指了他自己原先看好的一张。那是一张“富贵不余”:几个奇形怪状的胖孩子合拿了一条大鲤鱼。伙计取下这张来,索价一吊五(五十文为一吊)。老头子把舌头一伸,一面数着那上面胖孩子的数目,数了两次,一共五个半留着“一片瓦”歪脑袋(身体四肢都画得乱七八糟,除了数脑袋,就没法点得出数目来的)。老头子说:?


  “大前年俺买了一张七个的,只有七个大子。红的比你这个还多些。”说着话就要走。?


  “老乡,”伙计说:“货色也有好丑,你只管脑袋数目就对了?—回来,回来,你瞧着给,没有什么意思。”?


  “五个大子儿。行吗”??


  “你再看看,你看我这上面的小孩子多—多—这鲤鱼!—咳,你瞧,—啊?……”?


  罗唣了半天,好容易十个大子成就了这笔交易。?


  出岱庙,走进北门。原来北门内外一段街道就是这些香客们的大本营。那些低黯的卖香烟花生的小铺子,如今都打出黄纸黑字的招牌:“××香客老店。”店门口,店堂里,进进出出,坐的站的全是这些黑衣黑肉的不大说话的乡下人。天主堂,圣公会,都趁机会在这一带大活动,雇了些人满街散发《马可全书》《天国福音》之类的书,也有坐在店堂里和香客们讲道的。?


  一时也无心细看,和朋友从岱宗坊走上盘道。早前听说,这条盘道上的人家都以在香斯中乞钱为职业,自七八十岁的老人以至三四岁的小孩都做这项营生,每人每期所入最好的可多至六七十元以至百元。很多人家就以此起家,买地筑屋,变做小康。男人则大半不做事,终天悠悠忽忽,过无忧无虑的现成日子。据说这是戟隆爷封了的,现在我眼前的情形却大廖不然,我只看见很少的几个残废的乞丐——有瞎眼的,有没脚的,——坐在路旁,磕头叫嚷,为状甚苦,看看他们身前的乞盘里只有一些煎饼的碎片和麻丝结之类,虽也有铜钱,但如月夜的星斗,点得出的几颗,那些乞丐一边偷空拿麻丝结,要膝上搓细索为自已扎鞋底之用,或卖给人家,一边胡乱把煎饼抓了塞在嘴里,咀嚼着。每有人过,就磕头叫嚷起来。往往叫了半天,无人理会。有一种带有小孩的,自已没讨得着,就叫小孩跟了人家走。这种小孩都不过四五岁,连走路都走不稳,却因要追赶行人,不得不舍尽气力,倒倒歪歪地快跑,一面喘气跑着,一面舍一个钱,舍一个钱吧,地嘀哝着,一面还要作揖,打恭,到了相当的时候,又还要赶拦上去,跪下,磕一个响头。这种烦重工作的结果,十回有九回是苦窘着小脸空手而回。因为等他磕过头爬起来时,那行人已经早在远远的前头,再也追赶不上了。?


  这样的一种不景气的情形,说是能有那么多的收入,说是可以依此为业,变成小康人家,想起来末免离奇不经。我把这话问我的朋友,朋友道,?


  “那一点不假。这是真下的乞丐,那说的都是‘丐官’;我叫他们‘丐官’等一回你就明白的。今天晚上你好歹别回去了,半夜咱们起来,看香客上山,那时候你会看见许多有趣的把戏。”?


  朋友这样说着,其时下有一个清秀的青年人在我们前面慢慢走着。朋友指着这人低声说,?


  “你看看这人象个干什么的?”?


  我一边注意这人,一边赶了几步,走到他前头。这人大约二十四五岁。西洋头,苍白清秀的脸,穿一件时髦的青灰色新棉袍,黑丝绒鞋子,一只又白又瘦的手上夹着一支香烟,口辰里悠闲地吹着哨子,看样子竟象本地一位少爷公子或小板之类。?


  这时已经过了玉皇阁,盘道两旁开始有了人家。石头垒起的墙(本地建筑,多以石垒墙,俗谚:“泰安有三宝,石头垒墙不倒……,)茅草屋顶,——也有盖瓦的,——虽然朴素,但看去很是整齐,家家门框上都贴了新的春联,红红绿绿好不热闹,那苍白清瘦的青年汉子就走到一个高门阶的门前,推开两扇新油漆的黑大门,走了进去。?


  朋友道:“这才是刚才说的乾隆皇帝封了的丐家。你看看吧,象不象乞丐?不象吧?可是他们的祖宗以至他们自已,除了乞钱而外什么事也没有干过。他们就一直安逸舒适地寄生在那些傻瓜的身上的。”?


  左边连着一排屋子都是店铺的派头,敞着三间门面,里边满墙满壁都挂着些大大小小的元宝纸锭,不用说,也是备办了卖给那些敬香的傻瓜的。其中一家店堂里坐着两个妇人,一个年老的,团面白肉,满身福相,一个年轻的,抱着一个小孩,穿着都很不错。门口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不但白皮细肉,体面干净,而且旗袍皮底鞋,简直是本地十分摩登的了,这姑娘站在那里,和一个男子说笑。男子三十多岁。躺在一把帆布椅上,两腿高高地架着大腿,手里拿着一本“一折书”本的《施公案》在看,朋友告诉我,刚才那个苍白清瘦的青年就是这人家的。这是店铺,那是住宅。“说了你不相信!”朋友说,这人家有一顷多地,简直是家富户,说是小康之家,还小看了他们!?


  这一路之上,都有男女香客下来,女的都穿着大袖大摆的衣裳,红绿棉纱带扎着裤筒,头上挺着一撅“平三髻”,下面一双零仃的小脚,用后跟点着地,一步一个踉跄,看样子已经疲乏得不能支持。男的就是在城里看见的那种灰黑的人,一手拿着龙头木拐,一手挽着衣裳,也已经走得倒倒歪歪,看去两腿似乎有千钧的分量了。?


  除了男女香客而外,还有三三两两倦游归去的游客,游客和香客是迥乎不同的,这从外表上第一眼就可以分辨得出来。香客都黑皮粗衣,神情严肃得带有苦痛成分,无论从那一点看显然是乡下农人,游客则不然,洋鬼子,穿西装的摩登男女,穿绸着缎的白胖绅士,都坐着山轿,气派自然不同,就是那种步行的,也都是小市民或学生之流,一路上谈笑风生,纵然疲倦,但神情是愉快的。这分别,那些乞丐就十分清楚,他们犹如辩认两种不同类的动物一般,对于那种黑衣黑肉的乡下人,他们喊到:?


  “朝山进香的老爷太太呀,给我一个钱吧,各人修好各人的呀。……”?


  对于那些华洋绅商学各界的,则喊到:?


  “游山逛景拭目以待老爷太太呀,给我一个钱吧,可怜可怜我吧!……”?


  这个认识给我极大的兴趣,我心里想:原来上泰山的人有两种,一种目的是朝山进香,一种是游山逛景,朝山进香的都是农民,游山逛景的则属华洋绅商学各界,把这话告诉我的朋友,问他这是不是一个定则??


  “原则上确是如此,但得有个注解,比如前数天×××和他二夫人来逛山,就在我住的庙里拜了菩萨,进了香,巨绅富商也间有来烧香的,但不只烧香,也带有逛山的目的,他们烧香,无非是‘以资表率’的意思,象×××我知道得最清楚,从前是个思想很新的人物,菩萨不但不信,而且曾经打毁过的,——目的纯粹,专为朝山进香而来的确乎只有农民。?


  这样的随口乱谈着,不一回就到了朋友的住的庙里。?


  这庙在盘道之侧,规模很大,是顺着盘道上山的第一处大庙,正殿之前有大厅,大厅之前有戏台,左右两边则有敞大雅洁的院落和屋子,朋友住的是右边高阶台上去的院子,这院子高爽整洁,的确不坏,阶台之下一株夭矫婆婆的大古柏,据说是真正汉柏,院中有石桌,四边围以石凳,高大的柏树两株,梧桐,黄杨各一,正房四间,侧屋三间,朋友和他的几位教官朋友就分住了这个院子,房中窗明几净,家具应有尽有,都是借的庙里的。?


  那几位教官先生都是见过面的,彼此都如多年老朋友一般,一点不拘束。勤务兵泡了新鲜“大方”,拿了白金龙出来,大家就围着石桌坐下,喝茶抽烟,乱七八糟地谈起来。?


  教官之中一胖子,绰号哈代,一位瘦子,绰号劳瑞。瘦劳瑞语重心长的说道:?


  “他们这些庄稼汉呀,太可怜,饭吃不饱,不要紧,衣裳穿不暖,不要紧,菩萨是一定要信的,可了不得!瞧他们这些疯狂劲儿!唉,我见了,我心里就难过!这都是国家的主人呵,国家主人胡涂昏聩得这样子!开通民智,开通民智,一句话,还是要开通民智!”?


  “开通民智!叫谁去开通民智?”胖哈代嘻笑着反对道:“人家唯恐他们一朝不信崇菩萨呢!你没听说过吗?宗教是补助法律所不及的。所谓社会秩序,就要这么着才维持得住呀,假如一天他们真的不信菩萨了,他们耐烦辛辛苦苦的替你种田种地?到时候,比方说吧,你能舒舒服服的住在这样好地地方过神仙日子。……”?


  瘦劳瑞一口茶没喝完,就生气似的抢白道;?


  “我舒舒服服的过神仙日子,老兄,你呢?你呢?你自已呢?”?


  这两位先生不知是真情还是闹着玩,说话老是不和气,一口就要互相岔儿抬杠子。我的朋友不愿意听他们这些大道理,另外提出一个问题道:?


  “真的,有一件事我老是想不明白。这样雄浑伟大的一座五岳之尊,怎么倒是一个娇嫩柔媚的娘儿们执管着?这个娘儿,所谓碧霞元君,到底出自何经何典?她的老爷是谁,是不是就是玉皇大帝?那么西王母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中国这些神话,向来只是传说而已,那里有什么系统,任便一个王八蛋——比如说,和尚道士之类——信口来一个胡说八道,人家就拿来欺骗老百姓,盖起富丽堂皇的庙宇来,塑起活龙活现的偶像来。把戏就都这么玩起来的。只是我不知道这些傻瓜蛋为什么死乞白脸信奉着?……”劳瑞先生说得脸上青筋直跳。?


  “吓吓,吓吓,”哈代先生笑道,“这个你就不知道。泰山娘娘,老奶奶,碧霞元君,你瞧她秀眉细眼,骚劲儿满身都是原来她是个狐狸精,一个八千年的老狐狸!当初洪蒙初开,如来佛在云彩里看见泰山气派好,就想占领掌管,可巧这骚狐也正在打这个主意,两下里争执了起来,没法解决。没奈何跑到玉皇大帝跟前请求判断。玉皇大帝说,你们俩谁先发现这座山,认就是山主,如来佛说,我先发现;狐精说,我先发现,玉皇大帝说,口说无凭,你们拿证据来!两个人同驾祥云,来到泰山,如来佛指着一座石岩说,这里面我放了一部佛经为记,就是证据,骚狐正中下怀,暗自好笑。玉皇大帝打开石岩,里面果然一部经书,因和狐狸说道。这样,你该认输了,狐狸道:玉皇公公,请把经书拿开看看,玉皇拿开经书,下面却是一双纤小的红绣鞋。可不是那骚狐的臭东西!因此如来佛认了输,骚狐一扭一摆来掌管了泰山,——是这个来头,千真万确。”?


  这故事虽然平常,说的却有功夫,大家笑了一回,瘦劳瑞道:?


  “你这个屁那里捡得来的?”?


  “庙里当家的谈给我听的,千真万确,——所以泰山上虽然也有和尚尼姑,但究竟还是道教的势力范围,你们看,王母池,老君堂,红门宫,斗母宫,……那里有如来佛,观世音的地盘,就是这个来头,千真万确!”?


  这一个佯真扮假的说,那一个就装模作样的反驳,好象串演相声的一般。我静静的听着,一面把眼睛眺望前面,这院落,前面说过,是在几重高阶台的上面,正殿屋脊,都低俯伏在阶台之下。屋脊上,展开的是半个泰安城,闾阎扑地,万家在望,东南西三面都有是一望无涯的漠漠平畴,东一堆西一块的缀着些七零八落的村庄。这时夕阳映照,淡青的原野抹上一层浅黄,各处村落缭绕着淡淡的炊烟,对面徂徕山泛了淡蓝颜色,弄得变成瑞士风景照片的派头,汶河弯弯曲曲,从那一头绕过山后,又从这一头钻了出来。再远处,是漠漠平原,更远处,还是漠漠平原,渐渐入了缥缈虚无之间,似乎仍是平原。忽然前面几块晶莹夺目的橙黄色东西,山也似的矗立着,旁边衬护着几抹紫红颜色,分外鲜艳美丽,定睛细看,才知道那是云霞,已经不复是地面的东西了。?


  “你们这地方真不坏,”我打断他们的话说:“杜甫的《望岳》诗,‘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末了’,不想这样壮阔的境界,如今却就在你们几席之上。真是几生修来的清福。?


  我这样酸溜溜的说着,站起来点上一支烟,劳瑞先生拉我走下台阶,要陪我到庙里各处看看走走。?


  一出那个耳门,看见两个人捉迷藏似的隔着一道门在探头探脑,探着了,互相扭了起来,嘻嘻哈哈,滚做一团。两个人都是三四十岁的家伙。一头上梳着小髻,穿一件齐膝头的长领棉袄,一个秃头,却是个俗家打扮。他们在地上扭做一起,这一个探手到那一个腰里去掏,那一个怕嗝吱,笑得软瘫了,一件东西便被抢了去,原来他们是为一包金砖牌的烟卷,起了争执,这么一把年纪的家伙,闹得如此天真有趣,真修练到家,超凡入仙了!?


  “你不还了我,我放你!”梳小髻的一个嚷道。?


  “还你!还你一个蛋!秃子吓吓地笑着说:“今天早上你偷我的香钱,你当我不知道!”?


  “狗操的!你的香钱?嚷着就追了过来,追出了大门。”?


  劳瑞先生告诉我,他们当家的上济南开会去了,所以他们就胡闹。这庙里大小道士以及杂帮工的一共不下十余人。庙产很不小,香钱是不在乎的,当家的都不要,由着他们分赃,拿去吃烟喝酒,“跳墙头”。他们自已也有章程:每天的香钱,上午归谁收;下午归谁收;外面还有痘疹眼光娘娘,那儿的香钱又归一个人收;香客丢钱时偶而有丢到地上的,就是小徒弟的外快。如此划分,各不侵犯,比关卡税局还要划分得清楚,——这庙香火不盛,几个香钱只可作他们烟酒之资,上面红门宫,斗母宫的香火可了不得,一季下来。连小和尚小尼姑都弄个几十块。所以他们那边分脏的法子也格外严密认真些。?


  走过正殿,从左边一道门穿过去,那里一个大院子,五间敞大的正屋,派头不小,象是官厅之类,东西两各有下房三间。下面院子拐角上,安置着一座大磨,其时正有一头骡子,眼睛上罩了块麻布,背着磨架在那里团团转。管理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矮子,皮肉焦黑,阔嘴塌鼻梁,丑得要不得。他把桶里水浸的棒子小米之类一瓢瓢舀了,添入磨里,一面忙着磨出来的浆糊似的东西刮入一只钵里。骡子在他的后面追,他就套骡子的脚步走。添好一瓢,刮好一次,瞅个空跳出骡子走的那个圈,舀了一瓢棒子小米,重新再跳进去,继续跟着骡子打转转。这样工作着,人是和骡子一样,不看别处,不作声只沉着丑陋脸子,打转转。?


  磨子那儿一道破门,通另一个荒院,那里面一个大猪圈,一群鸡。门阶上坐着一个老头子,身边靠着一根龙头木拐,一只小褡裢,黑衣黑肉,却是个香客。他在咬着手里一块煎饼,挺着两只昏花老眼看骡子打转转,咀嚼着,不做声。?


  我和劳瑞先生看了好一回,他告诉我,这磨出来的东西就是做煎饼的。磨好了以后,拿一只鏊子摆在地上,下面烧起火,把浆糊一瓢一瓢舀到子上,就结成薄块,一瓢糊,一张饼。在山东西部这一带,普通农家都以这种煎饼为正餐,据说比窝窝头好吃,而且非常便于携带,保存。农人早上起来下地,带几张煎饼在身,整天可以不用回家,工人上工,也带这种煎饼;寒苦人家子弟上学,也带这煎饼;做买卖的,小贩子,赶牲口的,出门行远路,一去十天半月,也是带了煎饼去,歇店时候不用花伙食钱。?


  “你会摊煎饼吗?”劳瑞先生问那个丑长工说。?


  “会。”?


  “摊煎饼可不容易,火头不到,结不起来,旺了,就要烧焦,是不是?”?


  “……”那板着的丑脸子笑一笑,随即板还原,回复一副苦相。?


  “你在这里帮了几年工了?”?


  “两年。”?


  “喂猪,喂鸡,摊煎饼,还做些什么事?下地不下地?”?


  “下地。”?


  “地阴子里那些盆花是不是你经营?”?


  点点头。?


  “打扫呢?”?


  点点头。?


  “出毛坑呢?烧茶水呢?料理牲口自然也是的罗?”?


  点点头。?


  “可了不得,——当家的给你多大工钱?”?


  “十八块。”伸一只手比着说。?


  “一个月?”?


  “一年。一年。十二个月。”伸一只手比着说。?


  “十八块一年?”劳瑞先生象个呆子似的惊叫起来,“他妈的!你瞧。”?


  那一个不做声,依旧跟着骡子跑圈儿。?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那是你谁?”劳瑞先生指着那香客老头子说。?


  “是俺爹。”?


  “来进香?……就顺便进来看看你?……”?


  “……”?


  劳瑞先生傻里八气的,把这些话问个没了时。直问到勤务兵来找我们吃饭才罢休。?


  吃过晚饭,又围着石凳喝茶抽烟,胡扯了几个钟头才睡觉。朦胧之间,朋友把我叫醒,我摸出表看看,不到十二点,隔墙盘道上隐约有人声,又听见一个二个的鞭爆响,远处有狗子叫,七零八落的。朋友说:“香客快上来了!咱们出去看去。”?


  哈代先生被我们吵醒,也起了身,要和我们一起去凑热闹,三个人同出来,庙门已经大开。白天摆在正殿旁边的一个灵官菩萨,此时连同龛子搬了出来,安放在摆在门口路当中的一张方桌上。桌上一盏豆油风灯,一只破馨,中间没有茶叶果子之类供品,那灵官圆睁眼睛,张嘴露舌,红胡子直拖到胸口,手拿一根钢鞭,端的威武,一个道士衣冠端正,眼目惺忪的坐在一条板凳上,不住打呵欠。?


  “香客快上来了吗?”?


  “就来了!就来了!”?


  据说,这道士是当家的胞弟。这庙里香火不旺,惟独这座临时摆设出来的灵官菩萨跟前,因为当着要路,却是个极肥的肥缺。这肥缺别的道士沾不上,当家的放了他的令弟来承乏。每月收入,大有可观。我看这道士,温文而雅,果然很有身份的样子,不象白天抢烟卷的那两个家伙的下流相。?


  在这里站了一回,阒无人声。哈代先生不耐烦,提议往下走,去迎头拦看香客上山。往下走了一段。路旁所谓丐官家,都已开了门,点着灯火,妇人都已出了马,各占据一个要隘,带着孩子,拿着丐盘,火把,一切准备妥贴。所谓要隘,都是他们临时安排的,有的用一条或两条板凳,横着拦住路口,仅仅留下一个人过身的空当,乞盘就放在这空当处;有的则是用石头垒成一段或两段障碍物,横拦去路,自已盘坐着,当着那空口,这些妇人,有年青的,有年老的,都化了装:穿着破衣服,不是白天看见的那种整洁样子了,但是也有化装的很马虎的,往往破衣服下面露出的是粉红色新洋袜,新鞋子,鲜明洁净的印花布裤子。?


  还有一些男子,在路旁摆七八个大石头,每一个石头上摆一盏豆油灯,意思想是替香客照路,但也摆着乞盘;一路上有小庙,象南里边乡间的土地庙,里面却是灵官菩萨,也点了灯,有人守着。?


  在这些人里面,白天看见的那些残废乞丐,却一个也找不着了,?


  我们慢慢的走下来,那些妇人看见都扭怩着藏起脸来,有的竟连忙躲避到黑暗处。哈代先生有意找她们谈话,无人肯理睬。直走到一棵大树下面,那儿一个老婆婆,当着路口坐下,旁边还睡一个小孩。哈代先生说:?


  “老太太,你辛苦呵!”?


  “不辛苦,哈哈哈!那老婆婆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先生,你别见笑,我们这里就是这规矩。”?


  看见这老婆婆是个开通的,我们站住了。老婆婆客气之至,拖了一条凳子请我们坐下。那睡在地上的孩子也醒了,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皱着眼皮张看。?


  “这是你孙子吗,好福气呵。”?


  “是俺小孙子,哈哈哈。”一边押一押那孩子的被头,笑着说,“冷不冷?你好好睡罢,哈哈哈。”?


  “一夜讨得多少钱?”?


  “哈哈哈,没多少意思呵。不过五吊六吊的,好的时候也上过十吊。没多少意思呵。哈哈哈哈。”?


  “几位令郎,你老人家?”?


  “三个,三个。”?


  “好福气呵!……家里有地吗?”?


  “几亩地。哈哈哈,几亩不好的地,横竖够吃的,哈哈哈。”?


  这时四野里一片昏黑,只有这条盘道上亮着些红的火光,东摇西晃,此暗彼明,一回儿工夫,西边一团漆黑里忽然钻出几点火,那火点子越来越多,象是从一片树林里绕出来的,渐渐的成了一条长串。接着狗子叫了,远处涌起一片妇人叫嚷声。老婆婆也忙了起来,把身边一高梁杆点上火,瞪着眼等着,从被里小孩子也钻出半段身肢,——却是个赤膊。?


  “奶奶,来了吧?……?


  “不忙,不忙。小心着凉了。”老婆婆慌忙把他重新塞进被窝。?


  静寂的空气顿时热闹了起来。?


  那串火光越晃越近,妇人的叫喊声低下一批,又涌起一批。等到前面近处也尖溜溜响起一片声的叫喊,那串火光里已经隐隐约约的显出一些人和零乱的脚步了。?


  老婆婆咳了几声,扫清一下喉咙,不好意思的望一望我们,伸长脖子向前张望看着。直到那一长串人影响着一个一个的铜子落入乞盘里,通过了前面一道道嚷声鼎沸的关隘,到了近处约摸一二丈的地方,她才用一种出乎我们意外的最敏捷的手法抱起了他那个赤身露体的孙儿,放到自已的怀里,用衣裳掩盖着,同时放开洪亮的声音,唱了起来:?


  “烧的是平安香呵,舍一个如意钱。看你五谷装满仓呵,添子又添孙。……舍一个钱呵,各人修好各人的呵,舍的快发的快,舍得多发的多可,老奶奶看在眼里的呵!……”?


  当她这样唱着的时候,那个行列已经到了跟前。她的孙子儿自动的从她怀里钻出来,跪在地上,双手拱在胸口,一上一下的动着,牙齿发颤,清涕直流。?


  那批香客正就白天所见的一样,有老有少,龙头木拐,小褡裢,手里各秉一枝香,低头,神气严肃得带着苦痛成分,一步挨一步的从障碍物中间留好的缺口处志过去。每走过三个五个,总有一两个从褡裢摸出铜子,丢到老婆婆的乞盘里。有时也有摊开手心,或是拍拍褡裢。表示钱已经完了,那老婆婆就有一种权利伸手去掏查他的褡裢,查看好了,实在是没有,才放他过去,如果这样子的香客一连有这么五六七八个,那老婆婆就有着了慌,一边咒骂似的狠声嚷着,“你是行好的呵!你是行好的呵!”一边就有权利去扭住一个香客的衣裳,不让过去,直到别人代给了钱才放他走。?


  这一批香客过完,等这么三五分钟,又上来一批。一回儿,又是一批,老婆婆一回儿把孙久塞进被窝里,把火把手石头压死;一回儿又把孙儿抱出来,把火把摇亮。间歇地忙着,弄得气喘汗流。一回工夫,看看那乞盘里已经琳琅满目了。?


  “奶,”那孙儿钻进被窝,探出头来抖颤着说:“今晚上要的钱都是俺的。”?


  “是哩,是哩。都是你的,都是俺小宝的,哈哈哈哈。”说着,笑望了我们。?


  “老太太,”哈代先生说,“你这钱该当给你小宝宝,他比你老人家还辛苦。好好给他做几件新衣穿,给他留着取个漂亮媳妇儿。”?


  “是哩,是哩!哈哈哈哈。”?


  这时东南西三面一片黑的原野里都不断的有一长串一长串的火光出现。上来的香客二十个一队,三十个一组,过去一批又来一批,渐渐越来越涌,老婆婆大有应接不暇之势了。?


  盘路上前前后后摇晃着一片火把,妇人的叫喊声震彻四野,山鸣谷应。……?


  我们三个混在一批香客的队里循路回去。这回去,可不象下来时那么容易,每走这么丈把路,就是一个关,一个妇人把守着,叫嚷不已。我不知道有这个情形,出来时竟没带一个铜子,过一道关,就被窘一次,不时有手来掏我的腰包,扯我的衣裳,我只好暗暗叫苦。哈代先生却满不在乎,大摇大摆的跟着香客后面走。?


  忽然一个人扭拄了我。按照刚才的经验,只要摆一下身肢就可以脱逃。这次可不行。我被那个人扭出了行列,弄得无可措手。我停睛一看,那人披着一件破衣,白皮细肉,一把粗辫子,不是别人,就是我白天看见的那个体面干净,衣饰摩登的十七八岁的姑娘,在此惶恐狼狈之中,我听得哈代先生呵呵大笑了起来。?


  “那不是香客呵!那不是香客呵!那是上面庙里的先生呵!”一个男子远远的站在门上嚷着。?


  我看那男人,也是见过的,正是白天在路上遇见,一块上来的那个苍白清癯的青年小伙子。?


  说时迟,那时快。那姑娘给提醒了,羞得要不得,使劲把我一推,就象一只兔子似的窜到黑暗里去了。?


  脱了险以后,我反对再混在香客队里去,免得受这些无忘之灾,哈代先生一路把我取笑着,一直到了庙里。?


  庙门口那位守着灵官的二当家的道士,已经不是刚才那种温文尔雅的样子。他一手握着敲馨的木棰,衣袖捋到臂膊上,敲一回馨,嚷一回,唾沫四溅,脸红耳赤:?


  “开路第一盘,上山第一关,这是灵官爷爷啦,你们拜灵官爷爷啦!替老奶奶报信的啦,灵官爷爷不报信,老奶奶不知道呵,开路第一盘呵,你们都要拜呵!……”?


  那些香客踉跄的走过过来,都驯顺地跪下,磕头,丢钱。有一些不拜的,拜了没丢铜子的,道士就用条凳拦住他,不许过去,如此这般,又要嚷,又要敲馨,又要忙着拦阻不丢钱的香客,——工作竟是十分繁重。因此忙得她脸红耳赤,丢了她温文尔雅的身分,可是看看他那扁盘里,已经满满的半扁盘铜子,比起下面那些没有菩萨顽的,到底不同了。?


  回到朋友房里,已经快三点了。远处近处的叫嚷声,敲馨声,一直闹到天明。?


  一九三五年八月十日?


  作者简介:吴组缃,现代作家,教授。年出生于安徽省泾县。年入清华大学中文系读书,同时开始写作农村破产为题材的小说、散文,先后出版有《西柳集》和《饭余集》,其中包括他的代表作《一千八百担》、《天下太平》等。抗日战争期间,在冯玉祥处参加抗日工作,后到中央大学任教,发表了《某日》、《铁闷子》等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山洪》。解放后为中国作协理事,《人民文学》等刊物的编委。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雷峰塔下


  庐隐 ?


  涵!记得吧!我们徘徊在雷峰塔下,地上芋芋碧草,间杂着几朵黄花,我们并肩坐在那软绵的草上,那时正是四月间的天气,我穿了一件浅紫麻纱的夹衣,你采了一朵黄花插在我的衣襟上,你仿佛怕我拒绝,你羞涩而微怯的望着我,那时我真不敢对你逼视,也许我的脸色变了,我只觉心脏急速的跳动,额际仿佛有些汗湿。?


  黄昏的落照,正射在塔尖,红霞漾射于湖心,轻舟兰桨,又是一双双情侣,在我们面前泛过,涵!你放大胆子,悄悄的握住我的手,--这是我们头一次的接触,可是我心里仿佛被利剑所穿,不知不觉落下泪来,你也似乎有些抖颤,涵!那时节我似乎已料到我们命运的多磨多难!?


  山脚上忽涌起一朵黑云,远远的送过雷声,--湖上的天气,晴雨最是无凭,但我们凄恋着,忘记风雨无情的吹淋,顷刻间豆子般大的雨点,淋到我们的头上身上,我们来时原带着伞,但是后来看见天色晴朗,就放在船上了。?


  雨点夹着风沙,一直吹淋,我们拚命的跑到船上,彼此的衣裳都湿透了,我顿感到冷意,伏作一堆,还不禁抖颤。你将那垫的毯子,替我盖上,又紧紧的靠着我,涵!那时你还不敢对我表示什么;?


  晚上依然是好天气,我们在湖边的椅子上坐着,看月。你悄悄对我说。?


  "雷峰塔下,是我们生命史.上一个大痕迹!"我低头不能说什么,涵!真的!我永远觉得我们没有幸福的可能!?


  唉!涵!就在那夜,你对我表明白你的心曲,我本是怯弱的人,我虽然恐惧着可怕的命运,但我无力拒绝你的爱意!?


  从雷峰塔下归来,一直四年间,我们是度着悲惨的恋念的生活。四年后,我们胜利了!一切的障碍,都在我们手里粉碎了.我们又在四月间来到这里,而且我们还是住在那所旅馆,还是在黄昏的时候,到雷峰塔下,涵!我们那时是毫无所拘束了,我们任情的拥抱,任意的握手,我们多么骄傲!……?


  但是涵!又过了一年,雷峰塔倒了,我们不是很凄然的惋惜吗?不过我绝不曾想到,就在这一年十月里你抛下一切走了,永远的走了!再不想回来了!呵!涵!我从前惋惜雷峰塔的倒塌,现在,呵!现在,我感谢雷峰塔的倒塌,因为它的倒塌,可以扑灭我们的残痕!?


  涵!今年十月就到了,你离开人间已经三年了!人间渐渐使你淡忘了吗?哎!父亲年纪老了!每次来信都提起你,你们到底是什么因果?而我和你确是前生的冤孽呢!?


  涵!去年你的二周年纪念时,我本想为你设祭,但是我住在学校里,什么都不完全,我记得我只作了一篇祭文,向空焚化了,你到底有灵感没有?我总痴望你,给我托一个清清楚楚的梦,但是哪有?!?


  只有一次,我是梦见你来了,但是你为什么那么冷淡?果然是缘尽了吗,涵!你抛得下走了,大约也再不恋着什么;不过你总忘不了雷峰塔下的痕迹吧!?


  涵!人间是更悲惨了!你走后一切都变更了。家里呢;也是树倒猢狲散,父亲的生意失败了;两个兄弟都在外洋飘荡,家里只剩母亲和小弟弟,也都搬到乡下去住。父亲忍着伤悲,仍在洋口奔忙,筹还拖欠的债。涵!这都是你临死而不放心的事情,但是现在我都告诉了你.你也有点眷恋吗??


  我--大约你是放心的,一直挣扎着呢。涵!雷峰塔已经倒塌了,我们的离合也都应验了--今年是你死后的三周年一—我就把这断藕的残丝,敬献你在天之灵吧!?


  摘自:《曼丽》,北京古城书社一九二八年一月初版?

.成都武侯祠


  钟树梁?
  ?


  成都武侯祠,在从前成都城的南门大桥即万里桥南去不远处。唐代伟大诗人杜甫的《蜀相》诗中的首联“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所指的地方大概相当于现在武侯词所在地。明代曹学全《蜀中名胜记》说:“今武侯在百花潭与草堂并列者,不知何代增设。”曹氏还作了一些考证。武侯词在社甫居草堂以前已有是无疑问的。一千多年来,武侯词虽屡有变更,但锦宫城外南郊一角,柏树森森,则是都人士大及外地游人永远瞻仰、系念、访寻、游览的地方。这至近世,大年初一游武侯祠更是成部民众新年出游的“首选”之处,已成为民间风俗。李吉人先生的小说中对成都人必武侯同就有很细致的描述。我童年时对于新春游武侯祠也很感兴趣。回忆当时,由武侯词大门外直到武侯殿前和惠陵周围,杂货摊子、杂耍圈子、特别是小食摊担鳞次栉比,所在皆是。昭烈帝殿和武侯殿的香火也很盛,烟雾缭绕,烛光明耀。游人穿红着绿,熙来攘往,小孩子们在过年以前早已盼望的这一天终于到来,更是乐得来合不拢嘴,停不住脚。武侯祠内塑像很多,这是一般游人最喜欢看的,尤其是对关羽、张飞的像更要驻足久观。刘备殿左右两侧廊庑的文臣武将像,庞统凤雏颜面乌黑,目光则炯炯有神;黄忠老将须发皓白,神气又凛凛如生,这也是最吸引游人的。作为游览的地方,可以说武侯词更富于群众性和普及性。南游武侯祠,北游昭觉寺,这是成都新年的两大盛事,其他游玩的地方虽多,也多半排在正月初二以后去了。?


  但是初一这天有些文墨之士或访的探古之人则不大肯来,他们总要等过了破五以后,武侯祠的游人渐渐少了,货摊、食担也渐渐移去他处了,武侯祠更显出它的殿堂整肃、林国幽雅之美。这时那些访的探古、修楔联吟的游客才栅珊而来,倘徉于亭榭池沼之间并对武侯祠粲然罗列的文物—一欣赏玩味。好书不厌百回读,虽然不少的人年年都要来游,但每来一次,发思古之幽情,就文物而重览,鉴古而观今,好象总会受到新的启发、得到新的收获似的。历史政治,诗文书画,建筑雕塑,碑刻匾联,竹木池沼,鸥鸟游鱼,这许多方面武侯祠所蕴含的意义都很深,而所拥有的物品都很盛,所以游览者各人探其所探,取其所取,总都会欣欣然而往,怡怡然而归。?


  例如“三绝碑”的确是人间的至宝。几十年间,我每到碑前,总是流连而不欲去。“三绝”一词,虽然是俗称,但也很有道理,前人以为诸葛的功业、裴度的文章和柳公绰的书法可称三绝。?


  我觉得诸葛武侯,“万古云霄一羽毛”,求之于历史人物实在不多,应称一绝。裴度的文章评论诸葛。全面恰当,求之于史论与碑铭也十分难得。试看这篇《蜀丞相诸葛武侯祠堂碑铭并序》的开头数语;“度尝读旧史,详求往哲,或秉事君之节,无开国之才;得立身之道,无治人之术,四者备矣,兼而行之。则蜀丞相诸葛公其人也!”对诸葛亮的生平就概括得很精审。立身是功业的基础,开国是功业的重点,事君与治民(治人即洽民,唐文往往避太宗讳)是建功立业所必须善于对待也必须作好的两个主要方面。裴文就此立沦,故能要言不烦,克中肯綮。其序言及铭文,叙述与议论结合,平正通达,实事求是,不作谀词,亦无泛语,不仅是自来有关诸葛的评论文章中所罕见,而且是唐文中所少有。这也与裴中立的学问见识有关。裴度当年随西川节度使武元衡入蜀;访诸葛的治绩,察蜀民的情意,也可能受到比他早48年来到成都的诗人杜甫对诸葛武侯一往情深、备极倾慕的诗歌作品的影响(按杜甫到成都在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年;一裴度入蜀在唐宪宗元和二年,公元年),故对高山怀仰止之心,冀蜀民存必拜之感(裴文序末云:“乃刻贞石,庶时脚之人,存必拜之感”)而撰文立碑,出自一已的衷诚,期作来者的观鉴,自然不同凡响。此文气度雍容,机韵流畅,文学造诣甚高。试与韩愈《平淮西碑X相较,亦无逊色。裴文实兼有韩愈、段文昌两篇碑文之所长。所以也当然算得一绝。唐柳公权、公绰两兄弟的书法,自来论者以为仍有高下之分,如宋苏武之于苏辙。这且不论。但是柳公绰书此碑精力弥满,风韵天然,实在是艺林精品,此碑书法的成就当也不下于其兄。近人马宗霍《书林藻鉴》引评家评此碑的书法说;“公绰武侯饲记,如端人正土,笔法遒劲。”“如端人正士”之评很恰当。宋代大书法家米芾曾说“公绰乃不俗于兄”。明王世贞也说柳公绰“其行笔飘洒雄逸,无拘迫寒窘之态”,并认为与公权“真足坝虎”。验之于这座诸葛碑的书法更觉得这些评语的确切。称为一绝,自不为过。也还有人认为此碑的刻工鲁建,刀法深稳;圆转无滞,也应当算一绝。不管三绝也好,四绝也好,总之这座碑是我国现存的唐碑上品,它矗立干成都武侯词内年,饱经沧桑,仍然完好,现在成都武侯祠博物馆已给它加上了玻璃罩,可观而不可触,益增其美,益永其年。?


  三绝碑对我来说还有这样一件有关的小事。几年前,有日本历史学者来游成都武侯词,写了一首七律,向我索和。我也就写了一律。我的诗是“丞相祠堂喜共登,益州天府正清澄。千秋著论裴中立,异代倾心社少陵。明志片言惟淡泊,出师一表自歧赠。卧龙才识今尤重,欲与斯人论废兴。”写这诗的第二联时颇费推敲。因为我起初决定不了究竞写“千秋作赞陈永柞”好,还是“裴中立”好。陈寿是良史之才,对诸葛亮很尊重,对诸葛的评论也出自公心,决不如有些人说的他写诸葛亮传挟有私怨,故篇末数语,实有微词。但是我反复取读《全唐文》所载的裴度这篇《蜀丞相诸葛武侯饲堂碑》与陈寿所写的传两相比较,终觉裴文的评沦更为全面周至。陈寿虽不是挟嫌而论诸葛,但所见究不如裴度之全。其论诸葛用兵数语亦似不如裴文所见之深。所以我最后决定把第三句写作“千秋著论裴中立”,质诸友人,亦以为然。?


  至于此联的下旬“异代倾心社少陵”,那是没有疑义的。杜少陵忧心黎元,系情家国,经历唐王朝由盛到衰、由安转危的时世变迁,非常盼望有贤臣如诸葛亮其人出而匡助朝廷,惠及生民。所以他在乾元二年岁末到达成都之后,第二年就去寻访武侯祠,写出了“丞相羽堂何处寻”(《蜀方科)这一首古今传诵、感人至深的名作。此诗的末联“出师未经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既极为沉重地悲悼了古人,也引起了后代遭途末路、欲为国建功而不可得的英雄人物的共鸣,如唐朝的王叔文、宋朝的宗泽都曾反复诵读这两句诗,悲歌慷慨,涕下沾襟。杜甫对与他同时的国家大臣;如房倌、严武,瞻望甚殷;对历史上的杰出人物,则以对诸葛的怀想最切。在他入蜀之后,成都、夔州,吟咏诸葛的诗都不少,而且篇篇有新意,字字见真情,或对世事而思贤,或抚古迹而兴嗟,一倡三叹,一往情深,真是“异代倾心”,最是诸葛后世的知己。其评论诸葛的诗句,含义也公正深刻,一言论定,九鼎不可移。求之于我国文学史上也是极为罕见之事。杜甫这首诗,万古流传。当然应当在武侯祠内刻石永葆,清人周厚辕历史地完成了此一任务。杜甫此诗,人人会写,但象周厚辕这样的书法方足以与社诗相称。论者以为周厚。一此碑的书法颜体兼苏,浑厚端凝,笔端有情。周厚辕所写《蜀相》诗碑在诸葛亮殿内左侧壁上,游人咏读杜诗,欣赏周书,瞻视吟哦,既是一种享受也得到不少启迪。?


  三绝碑和周厚辕书自然是艺苑精珍。但你如果随处行来,举目四观,则又会如行山阴道上有应接不暇之感。即如被人们疑为赝品的岳飞的《出师表》草书,直是光芒四射,波立云飞。刘备殿内右墙,悬挂着岳飞所书的木刻几扇,这一大幅草书其笔势之奔放而又不乖矩度,其点划之飘洒而又有若凝铸,如怒如惊,如按剑而立,如大舟之放手中流而任其所之,都使人目炫神移。它可能不是出自岳忠武之手,但也可以说是诸葛武侯精神的感召,岳少保精神的附着,使这位本来就善于挥斥草书的书法家所写的《出师表》愈显神奇!另如武侯殿后壁清人刘沅所书的《出师表》,是篆体,也极具工力;清人马维棋所写《隆中对》,是楷书,丰满厚重,别具风格,都是很珍贵的。其他众多匾对上的书法也各擅其长,无不工好。以至刘备殿两边廊庑塑像前的小石碑,用以介绍人物历史的,也都语言简洁,书法齐整。如今博物馆所写出的一些说明文字也都讲究文辞和书法,绝不苟且,绝非率尔命笔胡乱写成者可以比并。由此使人深感武侯祠内文物诸事形成了一种谨严的风格,而这种谨严风格又是否与诸葛亮一生谨慎的精神有关连呢??


  武侯祠内匾额对联很多,文字佳妙、意义深长者不少。其中如诸葛殿前赵藩的对联,自来为人传诵,当代研究此联的人也不少,主要是此联从治国用兵的历史经验中提出了“攻心”与“审势”的要道。“攻心”即知人之心,得人之心,用兵治国,皆是上上之策;“审势”即明乎一时一世关键问题之所在,应对得宜,有的放矢,自免宽严皆误之失。有人认为这个对联有它的历史背景,有针对性;也有人以为此联谈理还不透,寄来补充的文字;更多的人来此抄写、讨论,非常热闹。董必武同志那一副短联,“三顾频烦天下计(杜甫诗),一番晤对古今情”,以含蓄见长。?


  自来吟咏诸葛的诗词不少,杜甫的《蜀相》当然是首屈一指,同时李白《读诸葛武侯传书怀,赠长安崔少府叔封昆季》一诗,气势亦盛,感慨殊深,亦是古今难得的佳作。岑参也有《先主武侯庙》之作。其后唐宋元明清的作品代有佳什。咏刘备惠陵的诗比较少,但在数十年前我听见我的姨父潘印僧君说,惠陵前有题壁诗甚佳,作者少仙,不知何许人。我当时还是童子,急往观看,原来是一首五言古诗。其诗是:“三国议纷纷,丞相得真主。史传载偏安,终非定论语。我生千载后,携樽来吊古。不见汉家人,犹见汉家土。翁仲寂无言,空山啼杜宇。”此诗表现出的是正统观念与吊古心情,诗意甚浓,结句饶有余意,自是好诗。惟少仙不知何人,大概也是落拓风尘者。惠陵前的一副对联“一杯土,尚巍然……”其命意也与少仙诗句略同,都是同情而尊仰刘备的。?


  武侯祠的庙门匾额题着四个大字:“汉昭烈庙”,但人们都称此一名胜为武侯饲,由来已久。我想这并不是人们忘了刘备,也不会是如有些人所说的,武侯伟大,刘备渺小,人民对皇帝不感兴趣,只尊武侯。其实人们说到武侯便自然忘不了三顾茅庐的刘备;说到刘备又必然要联系到鱼水君臣的武侯,刘备与诸葛是分不开的。后人对他们也往往并祀于一庙,或者二庙相邻。杜甫诗“先主武侯同阔宫”,“武侯祠屋常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就是指的这一事实。刘备与诸葛亮既是君臣,也是朋友,更能乐同鱼水,这在历史上也是极其罕见的。?


  刘备与诸葛亮祭祀相同,却也遭遇一样。抗日战争时期,武侯祠已遭到破损;再经过抗战胜利后的几年战事,武侯词更是凋敝不堪。单是楹联就损失不少,我记得我的曾祖父钟云衢(名坦)撰写的一副对联,悬挂在武侯饲内的香叶亭前,我十多岁时都还看见,后来就不见了。大概是由于不在当道之处的僻静地方,又有伤兵之类住宿,就被劈作柴烧了!?


  新中国诞生后,武侯祠才得复苏,更经过四十几年的修葺、整理,建立了博物馆,成立了诸葛亮研究会,从精神到物质都斐然一新。武侯祠的殿字本来宏敞,其周围的林园布置、亭台点缀,本具匠心,虽然受了重伤,但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现在早已是气体充实、肌骨丰硕,巍然挺立,又恰然静处。如今你一进庙门,就感到大树阴浓,幽深静谧从夹道的柏树中徐徐前进,看了三绝碑,见到了两边廊庑的文武英材,马良双眉皆白,赵云一身都是胆,显见的固然一眼便见;不是显著于眉目闾的,你也会从飒爽英姿而理会到,油然而生敬贤爱才之心。再上则为刘备殿,刘备口足景仰,而北地王刘谌的遗像尤令人振忠。渍之心。转入殿后的孔明殿,赵藩那一副名联便留你详观细省。武侯纶巾羽扇,所谓“儒雅风流”,所谓“是真名土”,所谓“股脏之臣”,所谓“鱼水之欢”,都会一齐涌上你的心头,使你肃然而观,默尔而思,受到启发,有所了悟。再读壁上周厚辕所书的杜甫诗,将会想得更远,思古而受今。“长使英雄泪沾襟”的时代,除了人们尚无力抗拒的某些不治二症还会使你功败垂成而外,似乎是已经过去了。?


  转入听鹂苑,可以细味“隔叶黄鹂空好音”的诗中意境和眼前景色。再到桂荷楼,湖水一泓,栏干几叠,亦足流连,马维祺肥劲的字体就在这楼中。经过红墙一带,便转到惠陵前面。“千秋凛然”四个大字,这又是马维祺的手笔,一望而知。翁仲已不存在,陵寝仍是安然。陵前过道处则万绿成阴,一碧无隙,高树笼竹,净洁无尘,如此好庭园谅难寻觅,这不知耗费了武侯祠管理人员的许多心血。?


  我已经很久没有来游武侯词,这次游赏是在庚午年的岁暮,不期而遇文化局和武侯饲博物馆的几位同志,他们导我游览了新近开辟、修缮的几个地方。我连问这是什么地方,从前为什么没有,他们说这是因地制宜、改旧为新的。虽是改旧为新,仍然是为了更好地体现武侯祠庭园昔日的丰神。特别是碧草园,一进门来,真是碧草如茵,茵者,席也,平地碧草茸茸,鲜明柔软,即使神针也不易绣出。石山迎面,不同于一般假山堆叠的简单粗糙,选材既精,修置有致,使它宛如一幅名画山石图。曲廊几折,盆花无数,一望都是西府海棠,猩红万朵,有盆景,也有树栽,衬以满地碧草,愈光明钢清幽。碧草园取义于社甫《蜀相》诗“映阶碧革自春色”,而配以海棠香国,则是社甫当时所不能想象到的。我真要流连忘返了!我们拍了照,庭馆主人要我撰一副联语,我偶然想到这两句:“碧草映阶丞相地,海棠临镜放翁诗”(陆游在成都作《二月十六日赏海棠》诗有句云:“剩看倩笑临妆镜”)。还须斟酌。?


  我想得更多的是:近年来教师、家长和社会人士都在谈应当对青少年加强美育教育,理由很多,我都赞成。但我想,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成都武侯词不是对青少年进行美育教育最好的地方么?历史人物品德之美,殿堂建筑之美,林园布置和花木栽培之美,文物书画之美,文章诗词之美,清洁卫生之美。对青少年、成年人都能起到美育教育的作用,使他们知道美的实质,得到美的享受,受到美的熏陶,从而培养其高尚的情操,良好的品德,岂不是一件大好的事情?!能否如此,在于今之教育家、教育工作者、教师、家长和社会人士的是否真正重视和善于运用啊!?


  年春?


  摘自:成都出版社《草堂之春》?

.阳关道上


  张行?
  ?


  今年夏天,我从兰州出发,经酒泉,出嘉峪关,过玉门市,来到了阳关道上。刚进安西县境,不见山,不见水,不见树木,不见房屋,满眼是无边的砂砾,遍地是一丛丛骆驼草。面对这广漠的荒原,不禁记起了“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诗句。?


  是的,我们这几个人很快就要到阳关了。此时此地,玉门关正在北边,阳关在南边。历史上,从玉门关出西域,谓之南道,是通向鄯善、莎车的门户。唐代有名的丝绸之路,经过河西走廊,也是在这里分为南北两路的。从阳关到酒泉,差不多有七八百里,大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戈壁,为此,古人才有“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的感叹。?


  阳关古道的地势十分平坦,各种交通工具可以任意驰骋,毫无阻碍;难怪人们常把“阳关道”比喻为光明大道。我们驱车前进,时速高达八十公里,仍然没有太快的感觉,但只见平沙千里,风尘漠漠,天高云净,仿佛驾着一叶扁舟,置身在平静的海洋里。车轮飞转,发出沙沙的声响,远方地平线,隐隐约约出现了锯齿形的一线屏障,公路两边,不时闪出一些红柳、芨芨草之类的植物。那一线锯齿形的屏障原来是一条林带。汽车驶进林带,就好象突然从沙漠里闯进了绿色的海洋。司机告诉我说,这地方已是敦煌县的南湖公社了。我望着那水渠交错,万木争春的景象,又仿佛回到我那可爱的江南水乡。?


  我们在南湖公社小憩时,见到了县委书记老杨。他高高的个子,微微有点驼背,紫色脸上刻满风霜浸染的皱纹,看上去快六十来岁了。老杨是河北人,抗日战争时期参加八路军,全国解放后,自愿申请到边元地区工作,西出阳关有二十多个年头。这些年来,他和他的战友们,带领南湖一带人民,在风沙前沿封滩育草,顶着焚风,造成了十六条林带,抓了水,造了田,使这个公社的粮食平均亩产突破了一千斤;将古老的阳关道,拱卫成一片葱绿,将南湖建成为沙漠中的一颗明珠。他要算西出阳关的一位功臣了。?


  老杨自告奋勇来担任向导,我们便沿着公社林场,向阳关前进。我望见林场里那些高大的杏树,枝叶繁茂,果实累累,正赞叹着,老杨介绍说,这些杏树,是汉代征西将军李广利种子,所以人称“李广杏”。杏大如桃,吃起来又香又甜,是敦煌一宝。我还看见,在那些绿树围绕的方格里,长出一丛丛青翠的葡萄枝叶,据介绍那是有名的无核甜葡萄,是东进阳关的人,从伊犁带来的品种。林场外面,一块块整齐划一的水田,生长着嫩绿的禾苗,南风吹来,掀起一层层稻浪;那稻种,自然又是西出阳关者的功劳了。?


  汽车终于穿过禾田,钻出林带,向一座少丘上的烽火台驶去。车轮在沙漠里划出一条很深的辙印,奔向一个小小的斜坡,轮子打着滑,上不去了。司机只好将车退回来,绕过沙包,划了一条长长弧线,加足马力,冲上沙丘。?


  我们登上烽火台,但见南边有一块铁牌,那上面写着四个工整的字“阳关古城”。几个人瞪大眼珠向四面看,只见红沙缈缈,却不见古城的一砖一瓦,当年筑城用过的石头也已经风化为红尘了。我在烽火台上拾到了一块火红的小石子,它应该是阳关古城的遗物。据史书记载,这座残存的烽火台和阳关古城一样,都是汉代建筑。烽火台的构造十分简单,只不过用当地产的土坯、芨芨草芦苇秆一层隔一层地垒起来。奇怪的是:人们素称短命的草木留下的痕迹,竟比石头砌就的阳关古城还要长久!我想这大约是由于当地风沙大,却又很少降雨下雪的缘故吧。至于古城虽废,阳关的名字却留传到今天,那就现它在历史上的地位分不开了。?


  这阳关古城,以雪山为屏,也有过美丽的环境,一千多年前,它曾是湖水碧清,林草丰美,野马奔驰的地方,只是由于种种天灾人祸,才成了连天的荒漠。?


  站在烽火台上朝东南方望去南湖公社的树林从三面远远地包围着阳关遗址。远处是峰峦危峭的鸣沙山。举世闻名的艺术宝库——敦煌莫高窟,就坐落在鸣沙山东麓。鸣沙山下还有一个月牙泉,泉里盛产铁背鱼和七星草,据说那都是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好东西。“沙挟风而飞响,泉印月而无尘。”那边是另一派风光。?


  烽火台西去是我国第一大沙漠——塔克拉玛干;远方是祁连山脉。可见西出阳关是很荒凉的。我们的向导站在烽火台边,用手指着西去的沙丘,高声朗诵起唐代诗人王维的绝句来:?


  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同行的一位傅教授,随着哼出了根据这首诗谱成的“阳关三叠”。他告诉我们说,王维这首送别诗,被谱成“阳关曲”以后,流传到了全国各地,一直流传到今天。古时候,还专门有人在阳关的城楼酒店里唱,来为西出阳关的客人送行。其实,诗人送元二使安西,也只送出长安都门三十来里,仅仅到了渭城馆,而阳关离长安却有三千多里呢。更可笑的,是有些诗人和画家,并没有到过阳关,却在那里捕风捉影,吟诗作画,见画题诗;他们写的,画的,都是一幅悲悲切切、凄凄惨惨的景象,把好好的一个阳关描绘得如许凄凉,这正如一位诗人说的:“谓城柳色关何事?自是离人作许悲!”?


  然而依我看,离人也未必都是悲的。这一条阳关古道,曾经是沟通东西方的桥梁,是古代我国与西方邦进行经济文化交流的必经之路。我国的火药、造纸、印刷术等伟大的发明创造,便是从这条路经吐鲁番过撒马尔罕,经波斯传入欧洲的。不妨再举几件历史事实:公元前一三八年(汉武帝建元三年),张骞从这条路初通西域,为汉族和少数民族的交往打开了通路;公元前二年(汉哀帝无寿元年),印度佛教从大月氏经此路传入中国;公元六一二年,唐玄奘路经此处去印度取佛经,十七年后又从这里回国。我们的祖先,为了繁荣自己的国家,才开拓了这一条丝绸之路;他们为了保护这一条友谊之路,才建筑了阳关和玉门关。后代的人,不去理会这种强国富民的道理,反而去渲染西出阳关的离愁别绪,并且硬把那种凄凄切切的调子加在“志在四方”的英雄身上,这显然是不公平的。更不公平的,明明是由于软弱无能才闭关自守,后代的人不去鞭挞那些闭关自守的懦夫,反而把他们当做英雄来歌颂。现在,阳关和玉门关都已荡然无存,西出阳关的大道也就更开阔了。我盼望着众多的英雄人物,带着内地的科学文化知识,带着改造沙漠的雄心壮志,带着优良的稻种和树种,西出阳关,建设边疆,为少数民族服务,为社会主义祖国造福!?


  一九七九年夏写于敦煌?


  一九八O年元旦改于长沙?


  摘自:选自《随笔》第十集?

.黄河梦


  海飞?
  ?


  黄河,是神圣的。那一泻万里、气吞山河的气势,那浊浪排空、惊天动地的咆哮,那凝重深沉、黄金一般的色彩,都给了我永恒的崇拜。?


  一?


  “山高者高不过太子山,山连山,九枝把叶叶的牡丹;若要是我俩的婚姻散,石头烂,十二道黄河的水干!”?


  ——这是一首流传在黄河上游的优美动听的双衬词式的甘肃临夏“花儿”,那高亢激昂而富有情感的旋律,唱的是一对情人“河枯石烂不变心”的坚定信念:在人们的心目中,“黄河无底,大海无边”,黄河是永远不会干枯的!?


  然而,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五日至一九八七年二月十五日,因黄河上游的龙羊峡水电站大坝下闸蓄水,龙羊峡至刘家峡段的五百里黄河河道,主流断水了。黄河水干了!黄河露底了!万里黄河百分之四的河段“洞开”了她神秘的“河府”。?


  据地质学家断定,从黄河的发生发育算起,至今已有二百五十万年到三百万年的历史了,万古河底见青天——这是真正的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多么难得的黄河河底“昙花一现”!历史将永远记载这不寻常的四个月。?


  一九八七年二月十五日,是龙羊峡水库放水的日子。怀着朝圣般虔诚的心,在临夏回族自治州州长的陪同下,我乘坐越野车,急匆匆地向黄河上游的积石关奔去。?


  黄河河底会是个什么样的天地呢?凭着多年在黄河边生活的经验,我深信万变不离其宗——黄河河底应该是个卵石沙泥的世界!我曾见过黄河下游的古河道:山东聊城地区有一百六十多公里的黄河故道,一色黄沙,堪称“黄沙河”,流的是沙,不是水。据史料记载,在一九三八年以前的二千五百四十年内,黄河下游决口一千五百四十九次,大改道二十六次。平均三年两次决口,百年一次大改道,改道后暴露在阳光下的黄河河道,道道是沙道!细如尘埃,粗如玉珠。“大风一起不见家,庄稼年年遭沙压”,成了下游一害。人们硬是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与肆虐的黄河故道作斗争,平沙、挖沟、栽树,使黄河故道成了杏、桃、梨、苹果等百花争艳的“故道果园”。?


  “咯噔——”一声刹车,越野车在雄伟积石关前停住了。所有猜测都成了过去,被黄河河水覆盖了三百万年的黄河上游河床,赤条条地裸露在眼前。?


  二?


  积石关,号称天下黄河每一雄关。峻峭耸立的积石山,两崖千仞绝壁,遮天蔽日,大有将崩欲倾、一触即发之势。挤成一线湍流的黄河,从两山绝壁之中横冲直闯而出。据传说,这里刀切斧削的崖壁,是大禹凿山疏河时留下的斧痕。我国最早的地理书《禹贡》中记载:“导河自积石,至龙门,入于沧海。”?


  顾不上看天,顾不上看山,顾不上看关,一踏上积石峡里的黄河河底,我就迫不及待地盯着脚下的河底,昔日暄嚣咆哮的黄河,如今静谧得只听得见我的心在怦怦跳动;干涸的黄河河床,呈现着一片神圣而肃穆的灰褐色,竟是个“巨石阵”,犹如“水底石林”:奇形怪状的巨大河底石,静静躺卧着,一块挤着一块,构成了“河府世界”的主要“建筑群体”。大的如列车车体、卡车车身,小的也有写字台般尺寸,连我这个一点七八米的个头,到跟前也相形见绌。河底石虽然面貌各异,可全是优美的曲线组合,没有一条直线,没有一处棱角,处处光滑无比。黄河水万古不息的抚摸,把铮铮巨石摸得光溜溜了。我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地质锤,由轻而重连声叩击“河底石”——由弱而强的一连串“咚咚”声如同金属撞击声,悠扬悦耳。地质锤连击数十下,“河底石”除了露出花岗岩略带黄白的本色以外,竟丝毫无损!看来,亿万年的水流冲击锻打,已经使“河底石”“百炼成钢”了。?


  州长看我对“河底石”光致勃勃,突然冒了一句:“您最好蹲下看一看,石头有没有根?”石头怎么会有“根”呢?我立即蹲下,一看大吃一惊,“河底石”竟然与石河床同石而生,天衣无缝。原来黄河上游河床的“河底石”都是“生根石”。大概是由于黄河上游河道陡峭、落差差极大造成的。据资料表明,从龙羊峡到刘家峡,黄河河道每公里平均落差一点六六米,湍急的河水把那些泥沙和“无根石”都一带而过了,只有那些“根基”极深的“河底石”,成为“河府”的主建筑群。?


  “老百姓称这块巨石为藏金石,有一位牧民在黄河涸水后的第三天,曾经在底下的这个藏金洞里拣到一块价值五千多元的黄金块,卖给了政府。”州长指着一块横卧的鱼状巨石说。巨石中间被水切割出一道长长的豁口,越到背水的一面,豁口越大,最后竟成了一个直径一米、深一点五米的大圆洞。浪里淘沙,沙里淘金,滔滔的黄河水就是这样把大自然里最珍贵的金子纳入大圆洞中。州长告诉我,黄河断水为青海、甘肃两省沿河人民提供了淘金致富的好机会,数万农牧民涌向黄河河道,拣金、采金,平均每人每天采金收获五至七元,四个月的冬闲时节变成了大忙季节。黄河上游的万古河道确是名副其实的“黄金河道”。?


  我们左绕右绕,信步绕到了一个一尺见圆的石洞跟前。洞里结着冰,大约是断水后留在洞里没有流走的黄河水结成的,奇怪的是冰块竟不是黄色!州长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洞看来还没有人掏过,花点力气,试试您的运气如何?”出于探奇,我也一本正经地掏开了洞。幸亏是下午。天气有些暖和,不算太费劲就把一洞子冰都掏了出来,乒里乓拉砸了个粉碎——真有意思,金子没有,倒砸出了一条带有金色的鱼鳞的灰冰鸽子鱼!?


  “鸽子鱼!黄河鲤鱼!我们这儿也有灰鸽子金鲤鱼!”没等我反应过来,州长如获至宝地捧起那只“冰鸽子”。原来这个外形像灰鸽子的宝贝,是黄河金鲤鱼中最名贵的上乘鱼种,只产于黄河上游湍急的流段,肉嫩味美,历史上曾经作为上贡皇上的“贡鱼”。多少年来,相传灰鸽子金鲤鱼已经绝迹,想不到在这里被发现了,州长连声夸我自治州采到了比黄金还贵重的灰鸽子金鲤鱼的信息。?


  三?


  下午三时十分,龙羊峡电站水库弧形闸门徐徐升起,养精蓄锐了四个月的黄河巨龙出库了。重振雄威的黄河水,奔腾咆哮了五十一个小时,于二月十七日下午六时许进入刘家峡水库。?


  “黄河之水天上来。”我毕恭毕敬地望着黄河之水从积石关喷泻而出。沿崎岖谷河道呼啸直下的浑浊水头,掀起三四米高的浪头,席卷着大量泥沙和许多一米多厚的巨大冰块,在石崖陡壁上冲撞,发出震耳欲聋的雷鸣般的吼声。?


  血浆般的流水,黄金液般的流水,我知道了是一个什么样的河床托拥着这民族的血浆,知道了黄金般的色彩下蕴藏着黄金,知道黄河母亲从悠悠的岁月开始就用她的乳汗哺育着大地……?

.葡萄沟写意


  石英? ?


  即使未去过新疆的人们,恐怕也早就听说新疆吐鲁番有个大名鼎鼎的葡萄沟,这里盛产马奶子葡萄。还是五十年代,在诗人闻捷笔下,就给这葡萄沟涂上了迷人的色调。?


  我第二次去新疆,还没有到达真正的葡萄沟,先就品尝了马奶子葡萄,果然味道不俗。它很甜,但甜得爽口,味正,而不是让人甜的发腻,可说是恰到好处。及至亲临葡萄沟,嗬!这可不是寻常的一条沟,它不仅是长,而且丰满,与其说是葡萄长在沟里,还不如说是兜在一个长条形的紫绿色的大网里。你几乎看不见葡萄的根和茎,只看见挂着白茸的一嘟噜一串的佳果和仿佛是为它遮护的闪光的叶子。给我的感觉,满沟都是蓬勃的生命,而生命在这里是无尽的,沟底下还有源源的生命潜流在涌动。只要天上有阳光,云中有雨滴,这里就能酿造充足的绿。?


  但如果事情仅止于此,也许并没有任何奇特的。我所“少见多怪”的是,在葡萄沟,以及它附近与它格局相仿的地貌,山峰与山脊都是灰秃秃的,没有一点生命的颜色,说土不像土,说石头不像石头,好像在某种转化过程中,突然间被强行终止了,与沟底的鲜活颜色恰恰成为截然不同的对照!?


  同行者没有地质学家,我无法从科学道理上加以论证。但此间丰富的传说引发了我的奇异的感觉,促使我试图破解个中的奥秘。我在想,也许远古时期这里的山上山下完全笼罩在大火里,而铁扇公主无意间将芭蕉扇遗落在沟底,沟底的火是被扇灭了,那余烬化为绿网中的玛瑙;又经过若干年后,每一颗玛瑙又转化为无数的葡萄,这就是为什么葡萄沟的葡萄不同凡品的缘故。而那山脊和山峰仍被无情的大火熊熊烧着,直到被烧尽了生命变成寸草不生的死物为止……?


  我又在想,或许是因为唐僧从西天取经回来,再一次路经这里,慈悲为怀的心地促使他驻足沟边,检验大火被扑灭之后的效果,不小心将从西天带来的舍利子遗落了一颗在沟底,无奈只好舍弃而归回长安,将其余的珍藏在法门寺的塔下。遗留在注沟底的一颗很快就发生了神奇的变化,生命的活力在这里得到充分的展示,长出了葡萄,而且品位很高,质味优良。这也难怪,舍利子乃是佛祖真髓,这里出产的佳果当然绝世香甜。?


  种种想象虽然美丽,但仍不免有点荒诞;传说尽管传久远,也经不住科学的严格检验。或许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还是葡萄本身——?


  由于葡萄甘在沟底为人间酿蜜,便得到总住低处流的水的充足滋养;而那爱钻营的山头由于高踞沿之上,从而脱离了水源,日久天长,被戈壁的热风灼去了满头青丝,变成了灰不溜秋毫无生气的摆设。任何的美也都不属于它,因为它已不能容纳任何鲜活的生命,生命也便远离开它。?


  那灰色的山已无法嫉妒沟底的风光,因为它已是没心没肺的沙丘;甚至连羡慕葡萄的权利也没有,因为它已失去向下俯视活动自如的眼睛。葡萄却不想独占风水,它本想分些青绿给秃山,但因山离沟太远,也只能望空兴叹!?


  葡萄沟的葡萄得天独厚地拥有水源;水源也只有通过沟底的葡萄才能表明自身的价值。?


  那么吐鲁番的葡萄之所以以品质优良,知名度高,其奥秘或许恰恰因为生长在沟里。是吧??

.爱晚亭


  谢冰莹?
  ?


  萧索的微风,吹动沙沙的树叶,潺潺的溪水,和着婉转的鸟声。这是一曲多么美的自然音乐呵!?


  枝头的鸣蝉,大概有点疲倦了?不然,何以它们的声音这样断续而凄楚呢??


  溪水总是这样穿过沙石,流过小草轻软地响着,它大概是日夜不停的吧??


  翩翩的蝶儿已停止了它们底工作躺在丛丛的草间去了。惟有无数的蚊儿还在绕着树枝一去一来地乱飞。?


  浅蓝的云里映出从东方刚射出来的半边新月,她好似在凝视着我,睁着眼睛紧紧地盯望着我──望着在这溪水之前,绿树之下,爱晚亭旁之我──我的狂态。?


  我乘着风起时大声呼啸,有时也蓬头乱发地跳跃着。哦哦,多么有趣哟!当我左手提着绸裙,右臂举起轻舞时,那一副天真娇戆而又惹人笑的狂态完全照在清澄的水里。于是我对着溪水中舞着的影儿笑了,她也笑了!我笑得更厉害,她也越笑得起劲。于是我又望着她哭,她也皱着眉张开口向我哭。我真的流起泪来了,然而她也掉了泪。她的泪和我的泪竟一样多,一样地快慢掉在水里。?


  有时我跟着虾蟆跳,它跳入草里,我也跳入草里,它跳在石上蹲着,我也蹲在石的上面,可是它洞然一声跳进溪水里,我只得怅惘地痴望着它很自由地游行罢了。?


  更有时鸟唱歌,我也唱歌;但是我的嗓子干了,声音嘶了。它还在很得意很快活似的唱着。?


  最后,我这样用了左手撑持着全身,两眼斜视着衬在蔚蓝的云里的那几片白絮似的柔云,和向我微笑的淡月。?


  我望久了,眼帘中像有无限的针刺着一般,我倦极了,倒在绿茸茸的嫩草上悠悠地睡了。和煦的春风,婉转的鸟声,一阵阵地,一声声地竟送我入了沉睡之乡。?


  梦中看见了两年前死去的祖母,和去腊刚亡的两个表弟妹。祖母很和蔼地在微笑着抱住我亲吻,弟妹则牵着我的衣要求我讲《红毛野人的故事》,我似醒非醒地在觉伤心,叹了一声深长的冷气。?


  清醒了,清醒了,完全清醒了;打开眼睛,满眼春色,于是我又忘掉了刚才的梦。?


  然而当我斜倚石栏,倾听枫声,睨视流水,回忆过去一切甜蜜而幸福的生活时,不觉又是“清泪斑斑襟上垂”了。?


  但是,清风吹干了泪痕,散发罩住着面庞的时候,我又拾起头来望着行云和流水,青山和飞鸟微微地苦笑了一声。?


  唉!?


  我愿以我这死灰、黯淡、枯燥、无聊的人生,换条欣欣向荣,生气蓬勃的新生命,我愿以我这烦闷而急躁的心灵,变成和月姊那样恬淡,那样幽闲,我愿所有的过去和未来的泪珠,都付之流水!?


  我愿将满腔的忧愤,诉之于春风!?


  我愿将凄切的悲歌,给与林间鸣鸟!?


  我愿以绵绵的情丝,挂之于树梢!?


  我愿以热烈的一颗赤心,浮之于太空!?


  我愿我所有的一切,都化归乌有,化归乌有呵!?


  淡淡的阳光,穿过丛密的树林,穿过天顶,渐渐地往西边的角上移去,归鸦掠过我的头顶,呜呀呜呀地叫了几声;蝉声也嘈杂起来,流水的声音似乎也宏大了,林间的晚风也开始了它们的工作,我忽而打了一个寒噤,觉得有些凉意了,站起来整理了衣裙,低头望望我坐着的青草,已被我蹂躏得烘热而稀软了。?


  “春风吹来,露珠润了之后,它该能恢复原状吧?”我很悲伤地叹息着说。?


  我提起裙子,走下亭来,一个正在锄土的农夫,忽然伸了伸腰,回转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直到我拐弯之后,他才收了视线。?


  一九二六年春于麓山之昆涛亭?

.蜀中胜景在嘉州——乐山乌尤寺大佛寺游记


  钟树梁? ?


  江山胜景,从来可以增益诗人文士的才情,而诗人文士的吟咏也能为江山增色不少。蜀中山水,自来以嘉州最负盛名。宋朝人邵博在他的《清音亭记》中说:“天下山水之观在蜀,蜀文胜日嘉州。”又宋朝人邓谏从,正是嘉州人,他走过许多地方,他在《江山堂记》中也说:“天下山水窟二,日嘉定,回桂林。”这简直是把嘉州,即现在乐山、峨眉一带的山水认为在中国是首屈一指;或者只有“甲天下”的桂林山水才能够与它媲美了。?


  远在唐朝,曾经宦游来川,作过嘉州刺史的诗人岑参,就以他的凌云健笔为嘉州的凌云寺及青衣山写下了不朽的名篇。岑参高吟着:“寺出飞鸟外,青峰载朱楼。搏壁跻半空,喜得登上头。始知宇宙阔,下看三江流。天晴见峨眉,如向波上浮。回旷烟景合,阴森棕楠稠。……”(《望嘉州凌云寺作》)。又在另一首五言古诗中写道:“青衣谁开凿?独在水中央。浮舟一脐攀,侧径缘穹苍。……诸岭一何个,三江奔茫茫。兰若向西开,峨眉正相当。……”(《上了州青衣山中峰题惠净上人幽居,寄兵部杨隙中》)。豪放的胸怀与细致的笔触相结合,真可以说是“得江山之助”。前一首写的是凌云山的凌云寺(即大佛寺),后一首写的是青衣山(即乌尤山)和山上的庙宇,相当于现在乌尤寺这个地方。两首诗各写出了山和寺的景物特点,描绘了三江(当时指滨江、沫水、若水)的奔流和峨眉的远影,“如在波中浮”,“峨眉正相当”,融嘉州风景于一炉,写得何等壮阔而精致!这两首诗可以当作唐代的嘉州山水图来看,而它所画出的景色同今天所见到的大致不差,古意盎然而光景常新。?


  盛唐伟大诗人李白却以少许胜多许,他的七言绝句“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峨眉山月歌》),把嘉定、键为一带的天、山、水、月,远近、纵横,美景良宵和自己的离情别意,冶炼于胸中而喷薄于笔底,因之即兴于一时而传诵于千古。“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如此美妙的诗句,千百年来,使多少人为嘉州的山水、风光而神往啊!苏轼在送他一个姓张的朋友去嘉州作官时就曾经写道:“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滴仙此语谁解道,请君见月时登楼!”?


  苏轼生长在眉州,距凌云山很近,但他在外作客的时间最长。他常常怀念故乡的山水,就在上面那首送人诗中又写道:“生不愿封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但愿生为汉嘉守,载酒时作凌云游。”他还在一首写给《秀州(今浙江嘉兴)报本禅院乡俗文长老》的诗中这样说:“每逢蜀史谈终日,便觉峨眉翠扫空。”这是七言律诗中的一联,对仗灵巧,意境深远:每次见到这位西蜀同乡老和尚,谈论终日,便觉得苍翠的峨眉浮现在眼前,横扫于空际。多好的峨眉山色,多深的客子乡情!?


  陆游、范成大都是南宋时入蜀的诗人,在嘉州也都有诗文。陆游读岑参的山水诗,兴奋地说:“汉嘉山水邦,岑公昔所遇”(《夜读岑嘉州诗集》)。他急忙登上高楼望大佛,情不自禁地唱道;“不辞疾步登重阁,聊欲今生识伟人。水镜正涵螺髻绿,浪花不犯宝跌尘”(《谒凌云大像》)。以他形象的诗笔第一次为凌云大佛拍下了一个色彩鲜艳、法身庄严的照。他的朋友范成大在《吴船录》笔记中对大佛和附近山水作了详细的记录,赞颂这尊大佛是“极天下佛像之大”。?


  无论入蜀诗人或出蜀诗人都不能忘情于凌云与乌龙,可惜的是诗史杜甫由于没有在嘉州多留连,嘉州山水也就不见于杜甫诗篇(也有人说杜甫有嘉州的诗;有人说是遗失了)。明代人蔡祯,就叹惜过“可怜佳丽地,只欠少陵诗”(《凌云寺》),这对于山水和诗人都不免是一个遗憾吧。?


  让我们沿着古今游人的游踪,对乌尤、大佛作一次巡礼吧。通常由乐山城去乌龙和凌云二寺,可以把游踪概括为八个字,即渡舟,望佛,登山,入寺。从乐山城边登舟渡江,顺流而下,凌云山便在左侧,大佛在望。水急,人心不急,尽情瞻视,仰望大佛,真是其硕无论!遥想一千多年前的“唐人”在这里背水为阵、凿山造佛的情景,真是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场面!大苏、小苏在二十多岁时初发嘉州出川,沿从大佛脚下经过有诗云:“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大苏苏轼),“飞舟过山足,佛脚见江浒。俄顷已不见,乌牛在中渚”(小苏苏辙)。江山信美,风华正茂,都是若有神助之笔。过了佛脚,便见牛头,乌牛即是乌尤,这个独立无倚的美丽山崖,不知赢得了多少游人的咏叹?前四川大学教授,我的老师庞石帚先生写得好:“明镜无风浪自粗,一鬟螺翠展新图。江潭轻命诗人例,正爱乌尤似小孤。”一、二两句写渡江去乌尤之景极确,第三句从苏轼诗《自金山放船至焦山》“赋命穷薄轻江潭”化出,是啊,怕冒一点风险的人是没有欣赏江山奇景的福分的。末句把乌龙比为小孤山(在江西彭泽)也很神似。这一鬟螺翠,这千秋古佛,吸引过多少人放舟于中流,并为它歌唱!??


  船靠青衣山脚,踏着石级登山,翠林苍崖,争来迎迂。当你感到有点累的时候,转弯处的石龛内所刻赵熙赅括旧句写的像偈子又像小诗一般的几句话便瞥入眼底。那是:“登山有道,徐行则不踬,请君小住为佳。”盛意难却,不免小憩一会再继续攀登,不久便到乌尤寺的寺门外面。门上有一副篆书对联,这又是赵熙集的唐、宋人诗句。上联是“寺门高开洞庭野”(社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中句),下联是“苍崖半入云涛堆”(苏轼《武昌西山》中旬),以苏偶杜。这两句诗虽然都写的是别处的山水,而集作乌尤寺门联语,却很合适。寺门高开,嘹望山脚下的江面确像一个大湖,一面明镜,渺渺茫茫;寺门正在半山腰,云雾缭统,山巅还在上方。这个集句对联,竞是字字工稳。这又使人联想到赵熙本人的诗句:“乌尤山是古离堆,沫水沙明一镜开”,“诗心一点画马尤”(《下里词送杨使君主蜀》),“乌尤装就欲含颦(《九日别传度及嘉州诸子》),都是非常清新、俊逸的。?


  进得寺门,曲径通幽,石壁上又刻有赵熙书写的苏轼《送渊师归径山》七言古诗;?


  我晋曾为径山客,至今诗笔余山色。师住此山三十年,妙语应须得山骨。奚城六月水云蒸,飞蚊猛捷如花鹰。羡师方丈冰雪冷,兰膏不动长明灯。山中故人知我至,争来问讯今何似?为言百事不如人,两眼犹能书细字。?


  这诗是苏轼83岁时在浙江湖州所作,送一个法名叫渊的和尚口径山去。径山是浙江天目山的东北峰。苏轼36岁时,曾经在杭州作过地方副职(后来五十四、五时才又在杭州作太守),屡游杭州西湖和径山,作了许多诗。这时写诗送渊师回径山,表达了他对径山的留恋和禅门清寂生活的羡慕,也发了一点牢骚。赵熙把这诗写刻在乌龙,自然是由于他对这首七言古诗非常喜爱,同时也是借以表现他之对乌尤寺和寺僧,也如苏轼之对任山和渊师吧。这是曲折地表达了对乌尤的爱慕和系念之情;当然,他身处乱世,也同样会有牢骚。?


  与乌尤骈接的大佛寺,它的寺门外更为开阔,大树多荫。寺门巨匾上三个大字“凌云寺”。寺以山名。这三个大字也是赵熙所书。赵熙,字尧生,别号香宋,四川荣县人,晚清的进士,擅长诗文,兼工书法,是现代四川著名的诗人,影响颇大。乐山、峨眉一带的名胜古迹,他的题咏很多。他有一首咏大佛的诗很有意思:“船头掠水乱鹰飞,古佛凌云坐翠微。人说海师遗蜕在,树头依约一僧归。”海师是唐朝海通禅师,相传唐开元间海通发愿要在凌云山头造大佛像来镇压三江怒涛,造福于后人。他的遗骨传说埋在凌云山上。诗写的是从船头仰望大佛,船头凉水,鱼鹰飞动;古佛凌云,坐在翠微之中,望着望着,仿佛看见这位发宏愿送大佛的海法师踏着云彩,从岩顶树梢缓缓地归来了。?


  凌云大佛确实是我国西南各民族的一个伟大艺术创造;显示了中国人民的气魄、智慧和巨大毅力。大佛背靠巍巍山安,面对滔滔江水,庄严和善,坐问古今。大佛既是古代人民所创造,也负托了古人对后世的祝愿。但是漫漫长夜,山川寂寥,生民涂炭,大佛也常在风雨飘摇之中。解放后,大佛、乌尤,成为游览胜地;小次水笑,佛也安宁。记得12年前,正是秋天,是我生平第三次来到这里,当时四人帮横污,武斗不息,枪声在耳,山水也失去了光彩,心情非常柳斯不免编了一副对联来当纪游诗。这对联是:?


  平生三度来游,山灵笑我一弹指;?


  世事万方难问,大佛临流几皱眉。上联是说时光的易逝,下联是叹世事的多艰;连大佛也似乎仅紧眉头,若有深忧。当时我还作了一首和苏武《送渊师归任山》韵的诗,这诗的最后两句是:“只愁‘除旧’到禅门,破损山头诗与宇”。也是记实,并非杞忧。去年夏天,我又参加一个参观团来到这里,又站在大佛旁边,正是暑假期中,青少年特别多,老年人也不少,人人欢笑,大佛也似乎欣欣然有喜色。?


  我正打算再写一诗或一副联语来作一点历史的纪录,忽然间在乌龙寺蕙香四溢的客厅里,我发现了王阎运(字壬秋,湖南湘潭人,曾在成都作过尊经书院山长,对四川学术、文学的发展关系很大)书写的一副具有佛理的对联,这木刻对联已经存在一百多年了,但意思却很新鲜,借它来形容今天乌龙大佛的盛况和众多游人的心情舒畅,仍很恰当,古为今用,正得其宜。?


  这副言短意永的14字对联是:?


  人如天上珠星聚;?


  春满人间空月圆。?


  年8月?

.六榕寺里一花塔


  钟树梁?
  ?


  广州市的榕树特别多,这是构成南国风光的重要因素之一。中山纪念堂和流花公园里榕树蔽天成幕、荫地无隙,尤其令人留连。可是以“六榕”命名的“六榕寺”里却没有一棵榕树。?


  六榕寺在朝阳北路西面,距我的住地不远,可以望见寺内塔尖。我走到寺门前小立。门额两字“六榕”,端厚而有韵度,望而知为大苏手笔。寺门有七字联语,其下联是:“六榕无树记东坡”,这不是明白告诉游人,寺内没有榕树吗。原来苏武在北宋年间因贬滴经过此地时,曾见寺内有环植的六棵榕树,所以欣然留下“六榕”二字,后来这六棵榕树同苏东坡一样,早已“羽化登仙”了。现在寺内还有苏拭所题“六溶”的碑,有清代嘉庆时王文浩的跋语。另有苏轼的“笠屐像”。?


  寺内没有六榕,却有菩提一树。菩提树枝高叶密,洁净葱茏。这棵禅门嘉树,遥对着寺内古塔。相形之下,菩提树素朴,而古塔花枝招展;菩提树已经很高,而古塔比它还高,长身玉立,迥出尘表;菩提树下只有一二游憩的人,而古塔的各层都站满了红男绿女。?


  这座佛寺是梁武帝大同三年(公元年)创建,原名主庄严寺。这塔原名舍利塔,距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虽在宋代毁后重建,但塔的结构和基础是没有变的。塔是楼阁式的砖木结构,平面呈八角形,外观九级,内分十七层,全高五十七米有余。塔顶还竖立了元朝至正十八年(公元8年)铸造的千佛铜柱,闪闪有光。塔的各级是绿瓦、黄檐、朱柱、白壁,配以九八七十二个铜铃,五彩缤纷,宛如花树一般,所以又名花塔。花塔挺秀于六榕寺里,五羊城中,俏丽而不失庄严,坚实而不掩玲珑,更增南国风光之美。?


  我们的祖国真伟大,只说塔,全国各地,不知若干,千姿百态,无一雷同。南京的“灵谷”,西安的“大雁”,杭州的“六合”,苏州的“北寺”等,我都—一攀登过,今天却又瞻仰了我绝对想象不到的“花塔”。古刹浮图,也要百花齐放;各具丰标。我思古人,既有不怕困难的坚强意志,又有别开生面的独创精神。?


  一阵暴雨忽然而来,打断了我的思路,却展示给我一幅奇景:大雨排檐,似落地水精帘子,我站在“帘”内再望花塔,雨雾像轻纱笼罩塔身,水精帘似琉璃高张净土,晶莹而又迷蒙,真是美极了!灵机一动,我把李白的两句五言诗改几个字来形容、赞美它,这便是:却挂水精帘,玲珑望花。?


  年5月游,年冬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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