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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常识 » 问答 » 夏至桅子花开在村庄里澎湃在线
TUhjnbcbe - 2024/8/28 16:3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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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summersolstice)每年的6月21日或22日,为夏至日,此时太阳直射北回归线,是北半球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南方各地从日出到日没大多为十四小时左右。夏至这天虽然白昼最长,太阳角度最高,但并不是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时候。因为,接近地表的热量,这时还在继续积蓄,并没有达到最多的时候。俗话说“热在三伏”,真正的暑热天气是以夏至和立秋为基点计算的。大约在七月中旬到八月中旬,中国各地的气温均为最高,有些地区的最高气温可达40度左右。

夏至

文/钱兆南

春分在大伟家的十里桃林边钓鱼的时候,就听他说这里快要拆迁。这几天他刚得到消息,已列在第二批拆迁名单。头一次约谈时,树上的桃子红彤彤,塘里的鱼正在产籽。塘边和门前站了两群西装革履的人,他们分成两组,一组和大伟谈鱼塘的事,另一组和大伟的老父亲谈拆迁的事。大伟的老婆脸揪成一块灰抹布似的,跟在后面一句话也不敢说,她嘴笨,怕说错话。大伟的父亲说:我的耳朵半聋,你们的话只能听一半,话都说不利索,你们跟我儿子说吧。说完他拿上镰刀去鱼塘边割草去了。

两组人中,有几个跟在后面不开口,长得五大三粗,眼睛不住地向桃树林瞟过去。枇杷、李子、杏子的甜味道搅得他们的喉管开始蠕动。整个上午,一群人围成一个圈,大伟站在中间,脑门上直冒汗,大伟和他们谈得心里发苦,嘴巴焦干,也没有谈出啥好结果来。

自去年听说拆迁的消息后,大伟便打消了给鱼塘添增氧泵的念头。气温越来越高,一团团的蓝藻在水面上泛起泡泡。蓝藻是鱼的克星,大伟一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鱼死去,水面上白花花的一片。那么好的黄金鲫鱼,大的一条有七八两重,起码养了两三年。大伟约了城里的几个亲戚朋友来钓鱼,这么闷热的天,再不钓,鱼差不多要死光了,他蹲在塘边,望着水面发痴,和钓鱼的人有一句没一句说鱼塘和十里桃林的事。说自己多年以来一直就想培植中草药,想大干一场,遗憾的是直到现在仍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全家人以后要往哪里去,还不知道。

栖身在香山八一大队的土地承包者大伟告诉我说:老家是回不去了,田没了,房子塌得剩下墙框,进城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这里哪天拆迁了,希望能再找合适的地方承包种植。

大伟说这几十年一直在忙碌中度过,唯独今年心上闲得快长出荒草来。不是自己不想做事,而是没法做。老家的烂房子等钱修,母亲走了十几年,葬在老家的屋角,大伟一直想给母亲的坟立个碑,父亲说等他哪天死了与大伟的母亲合葬时再立碑不迟。父亲越来越老,下大力的活做不了,只能做点轻松的活。两个女儿正是花钱的时候,家里有限的资金,笔笔都要算计着,用在刀口上。眼看端午节就到了,大伟的老婆到鱼塘边采了些芦叶包粽子,在南京上大学的大女儿要回来过节。

当夏至前的端午如期而至,城市与乡村都在忙碌,大伟家搭在桃林边十几年的高矮不一的房子快不行了,许多房子都在漏雨。大伟因地制宜,在破房子四周栽种了艾草、菖蒲、益母草、何首乌,这些都是他从山里采来的野苗。

端午作为城里人的法定假日,无法阻挡的奢靡之风袭击着城里人。商场超市,一些打折货架上的商品被扫荡一空。五月初五,不管哪家的餐桌,都是少不了雄黄酒、粽子、咸鸭蛋、红苋菜这几样。

大伟虽然是个种地的,但特别爱读书,算得上田园上的半个诗人,辅导小女儿的语文作业,他就指着园子里的各种植物和女儿讲作文,他说起中国的传统文化头头是道。有许多都来自二十四节气中的植物,他说到从象形文字开始,汉字的读音,都不是空穴来风,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自然的法则,充满着对立性和互根性,有正的一面,有反的一面,还有中性的一面,并与易经中的象、数、理的法则契合。楚国的诗人屈原横空出世之前便有粽子、艾叶。古代的粽子叫角黍,粽子有棱角,因此诗人的个性通常也是有棱角的。在粽子的家族里,很少是圆形,粽子的造型为菱形。棱角就是规矩、操守、节气,比如诗人的“诗”延伸出去有许多内涵。君可见,好的语言是从寸寸心上吐出,生长在土地上的物种为“诗”意栖息的生活源头。仓颉造字时赋予了文字的魂魄,比如“端午”二字的诞生不仅仅是针对五毒日而来,还有更多的内涵。天地有五行,五行之中,端字为首,午是正午,代表着中正。农历地支中,五月为午,“五”与“午”相通,端午亦为重午、重五。人作为天地之子,如果人心不端正,不尊重季节的操守,毒气就容易上身。端午又是的一个悲壮的日子,诗神屈原这天投汨罗江而去。屈原为什么投江,是为了国家、世道人心的端正,为了“求是”而投江。求是,便是端正。对深陷于水火的楚国,屈原的纵身一跳,让世人警醒,面向家国灾难,只有求是,才能端得正,行得起。他为什么要选择在这天投江?我想他是为了对抗世风日下的毒,来成全国家的端正。

来钓鱼的亲戚朋友都晓得大伟是能人,他只有高中毕业,因为爱读书的原因,上到天文,下到地理,奇门遁甲,中医养生,他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两个女儿都遗传了他的好学上进的好基因。

每回告别大伟一家人,都不舍,因为到这里来一回将少一回,以后还不知道他们家会搬到哪里去。他们全家每次都要送我们老远,一直到车在路口拐弯看不见。

端午节前两天,大伟喊我们去拿艾叶、菖蒲,又准备了田里现摘的时鲜菜。他说这些菜不值钱,露天里土生土长的,品相并不佳,让我们不要嫌弃就好。城里人过端午除了假期里吃吃喝喝,对端午的概念并不深刻,端午节远不如清明节和春节那么隆重,所以在城里工作的儿孙们并不全回家过节。假期太短,加之高速公路上不免费,于他们来说,这个节是可有可无。我回乡过端午,一大早去车站,那里很是冷清,乡间的公路寂寥,与清明、春节比起来,更空旷。随着家家户户汽车的增加,近年来村村通公路因为拥挤,会车都困难,今年开始全面拓宽。

农村人过端午,餐桌上的要有十二红,如果没有十二样,起码得五红:红心鸭蛋、红烧肉、红苋菜、红萝卜、红烧鱼等。许多人家都会到沟渠边割一把长长的艾草,摆放在堂屋的祭柜上,那艾条放在祖宗亡人的牌位相片前面,一阵子浓烈的艾香,平添了庄重肃穆之气。端午,让“艾”同“哀”这两个字接上头。小时候过端午,对孩子来说是件大事,三夏大忙刚结束,小秧开始生根,栀子花香鼓荡,花的甜香勾着小孩子们的魂,如果哪户人家的门前长一棵凤仙花,再破的房子都熠熠生辉,大姑娘小媳妇都想去摘几片凤仙花的叶子,捣碎了加点明矾,两指捏点放在指甲盖上,用凤仙花的叶子裹上,扎紧,过一夜拿掉,指甲盖慢慢变红。十指上的红艳让农村的女人们兴致高起来,见了面脚似乎生了根,不站上一个小时家长里短谈上几遍,是回不了家的。

裹粽子的芦苇叶子早在两个月前就开始准备,小河边从头到尾脚印叠加在一起,踩成一条只有一人宽的羊肠小道。我曾无数次沿着这些神秘的水边小道穿行,不为来采摘芦苇叶子,只为来寻找诗人的气息和自己想要走的路,哪怕没有路。

小麦早已晒干了进仓,今年的小麦价格是一块零五分,比往年高两分钱。油菜籽堆在屋檐下,还没来得及理干净,只因为要先把稻种洒进田里去。如若误了下种的日子,就误了一季。电瓶车在村村通的水泥路上穿行,还有不少人家的田里仍然是麦茬,有些田里放了水,白茫茫一片。刚栽下去的秧还没全醒过来,有些机械漏种的地方必须把补上。端午的太阳开始热辣,秧田里的水温很高,手脚泡在晒得冒泡的水里,煮得发红肿胀。

村里人互相攀比的心一年比一年盛,从城里回村的父亲年轻时曾做过我们队的会计,他数了一下,五十年的时间里,我们队的这辈人,除了两户人家因没生到儿子而绝户,河东河西共二十九户人家,每家每户都在城里都买了房,家家有了汽车,后代留在村里的为零,余下的村民,除了瘫子跛脚的,凡有点能耐的人忙完家里的几亩田,全部出去打工挣钱。村里人见面除了谈子女们在外面混得是否有出息,就是大谈城里有几套房子,存款有多少。乡村越来越富,但人心永远难满,让村里人的灵魂贫困得只剩下了钱,羸弱的内心在盛夏晒得发烫的水里备受煎熬,纵然如此,没有一个人愿意放弃家中的几亩田,包括城里的孩子们,他们一致认为:等他们哪天老了,在城里混不下去了,肯定要回村。村庄深处的大树早已被砍伐尽,到哪里去寻找荫凉之地。全球范围内,技术的难度,项目的失败,理想与现实的距离太大,高投入低产出的虚空,导致预期收益的不确定性,制造出来的各种经济的泡沫不断地挤压着人类越来越脆弱的神经,每个人都难逃资本的深渊。

父亲在现代文明城市握笔杆子一生,那双洁净修长的手天生就属于城市,他是在几个孩子的唠叨中、母亲的抱怨中不得不回乡的。对于父亲的回乡,他有好长时间不习惯,母亲后来觉得自己有罪过,不应该把城里的父亲“绑”回村里,害得他失去了做一个纯粹文人的习惯。事实上,父亲为了母亲,与乡村对抗磨合了很久才适应。母亲的腰身快驼成直角,还坚持半趴在田里薅草,许多年前她本可以进城,可是她一次拒绝城市,活成了今天的样子——腰与膝关节常年的疼痛如枷锁将她拴在泥土的木桩上。父亲如果再不回来帮她一把,家中的四亩地面临荒芜,母亲最终会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有可能就会趴进泥土深处,腰永远直不起来。父亲从少年到青年都在学堂读书,只在村里待了有限的几年,然后进了城,对于种地,他什么也不懂,连去集镇上买一袋农药、一包种子,做生意的人照样欺负他不懂,故意将不好的东西卖给他,害得田里的虫子打不死,种子发不了芽。为此母亲伤透了脑筋,她请邻居代买也不要父亲去买。作为从村庄走出去的父亲,重返家乡时,村庄的种种虚无与陌生击垮了父亲,他变得有些木讷,长久地坐在院子的中间不作声,不愿意和母亲说话,甚至连母亲养的猫也一度看不顺眼,赶走猫后,家里面老鼠成灾,他忙着去买老鼠药,结果他买的老鼠药又是假的,毒不死老鼠,又被母亲数落了一番。他在田里默默地劳作,天黑漆漆的也不回家,直到母亲一次次大着嗓子喊他回家吃饭,他仍然装着没听见。

为此事,母亲又伤透了脑筋,她的力气被土地吮吸尽了,自己又不会骑车去二里外的集市买一件像样的家具,总不能每次请邻居们帮她带东西。父亲的一手硬笔和软笔书法、篆刻的研究在村里是无用武之地的。他的硬笔书法字作为档案文件封存在他工作过的部队档案馆里,回到村庄的父亲却使唤不了农具,他的手顽强地思念手中的笔。戊戌年的端午,父亲赤着脚跳进秧田里放水,收水口子时怎么也堵不住,田里的水开始倒流,父亲急得趴在水里用手扣泥堵漏,却怎么也堵不住水口子,最后还是从别处挖了一小车干泥才堵住水口子。

端午前后有段日子,苍穹之下满目焦黄,那是麦子与油菜的焦枯色,无边的黄色在大地上恣意流淌,没有起点和终点。早玉米的绿色成了点缀在茫茫大地上的一小片绿洲。农人们渺小如蚁般,在黄色的大地上缓缓蠕动。地上的树,树上的布谷鸟像懂得农村人的甘苦,用一点稀薄的树荫、几声实诚的叫声,陪伴收割中的人们过端午节。阴历四月二十八是母亲的生日,她说自己的生日是个忙生日、臭生日,忙得失火的日子里,一身的臭汗,哪有心思和工夫过生日,所以她从不做生日,她生的日子就是忙日。每一粒麦都焦干的。在没有收割机帮助的岁月里,每一个割麦的人鼻子里全是黑灰。我记得15岁那年,跟在姐姐后面割麦,只听见麦草里骚动之声,一只野鸡扑愣着从麦草里急速飞过,窝里留下几枚蛋,伸手一摸,还是热的。大忙季的这个小插曲,让我和姐姐都忘记了疲惫,几枚煮熟的野鸡蛋,放在口袋里多少天也舍不得吃。这件事,我们回忆了几十年,而今麦田还是那个麦田,只是不再用镰刀战斗,大型的收割机把乡亲们从收麦的苦海中搭救出来。端午前后的收麦场是人间炼狱。母亲说,农民佬的命,生来就是受苦的,怕累怕晒哪行?日头心里,地上哪怕着火了,也要下田。端午是农月,更是苦月,用母亲的话说,那不是人过的日子,累得像畜生。

布谷鸟的存在,是来催促人们收割的,布谷叫得喉咙口都出血了,还在日夜不停地叫。

六时,在晨光中走向田野,头顶上的天空,脚下的露珠,和善。

夏至前后,最令人不舍的是栀子花和玉兰花,它们在深广的空气里香得霸气十足,这样的香足够能够抢占人的思想高地,从此臣服于它。

我更喜欢栀子花。房前屋后的任意角落都会有她的身影,不张扬,有静气。疰夏的人闻到这甜香,精神气能长三分。栀子花在苦夏盛开,是来搭救受苦人的魂的。栀子花的样子亦树亦草,有树和草的特性,只有在开花的时候与众不同,在烈日下散发着浓郁的甜香。栀子花的魂听到端午的召唤,为之怒放,让端午的热毒退却,让悲哀中的人有勇气活下去,这有义的花朵,堪称花中侠士。

中国的侠士除了重情,更重义。仅有情怀对苍生来说远不够。情深才能义重,无情怎能生义,义是责任与担当。如果一对恩爱的情侣,多情少义,更容易分道扬镳。一个滥情成灾的群体,别奢望有义来支撑。古时的汉字流传到现代文明社会被简化,减去的是生命细节中的情义、道义、责任与担当,五千年传统文化的根基被撼动,笔画被省略太多,让字里行间笔画中丰富的语言、多情多义的表达消失殆尽,那些原始的古体字从此被打入冷宫。事实上,真正的道义文字更应该在最早的甲骨文中寻找,最初的文字一笔一画独具大义。单说“義”这个字的古意,首先是做最美的自己,还要做一个善良的、有操守的好人。一个人,一个国家,如果只有功利式的滥情,而无道义来支撑,能成器吗?情有时候容易伤人,懂义的人不仅能成全自己,更多的时候是成全别人。说到情,想到教育学的典籍中,强调“五商六智运”,情商列为之首。现代的家长教育孩子,除了智商,更注重情商,以情的方式融入这个社会,通过情的投入来获取所需利益,这其中不排除虚情假的成分。这样的情商,义始终是缺席的,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情”。很多时候情发散着异香覆盖了整个大地,于是义的骨质在尘世间游荡,无法生根。

栀子花开的气场远没有荷花那么盛大,是那种隐忍着的、含辛带苦的静放姿态,情义具足的花。荷出淤泥而不染,宜远观,尊贵得无法靠近。栀子花尽管是平民的花,朴素,清雅,与荷花比对生长的环境更加挑剔。从小就听庄里的老人说过,栀子花树的旁边不能有腐臭味,否则它非死不可。我曾向邻居家要了几根栀子花的枝,插进了秧田里,让它随水生长,天天去守望,等它生根了,才敢移植到家门口的一块空地上。

每年都选择端午这天回乡,一是为了好好闻一下久违的栀子花香,二是要帮年迈的母亲播下红豆、黄豆的种子,玉米田里的草薅干净了,玉米才能长得壮实。秧田的田埂上水花生在疯长,那粉红色的根须四处蔓延。父亲说在七五年的时候,生产队养猪实在挤不出人的口粮给猪吃,山芋藤、花生藤、萝卜缨子全吃光了,实在想不到猪能吃的东西,父亲不知道从哪知道水生植物猪也能吃。他带了两个队员,开柴油挂桨船去海南公社购买水花生、水葫芦、水葫菱放养到通扬河繁殖,用来喂猪。几十年后,水花生除了在河里有,整个村庄到处有它的身影,成为与庄稼争夺营养的草灾,那粉红色的根须四通八达,无处不在,可怜的种田人,心思用尽,怎么也除不尽。

在水花生到处疯长的季节里,空气里的湿度逐渐增大,湿邪在血液里盘旋,昼夜交替,冲过心的屏障,从皮肤下拱起无数的水泡,奇痒无比。季节变换时总向人类发出些预告,并提醒人及时防范莫中了季节的毒。人终究无可逃匿,除了看不见的思想,肉身时刻在四季中漂泊,总不能把手脚放到真空中去。情绪也免不了受到痒的挑唆,大脑陷于短暂的失控状态,感觉像温水锅里的青蛙被煮着。

而,无论是卑微的、伟大的物种,人间最为壮阔的胸怀没有一个能逃脱季节的手掌抚摸。

热浪一点点向人逼近,初春时节觉得太阳是多么的温暖美好,时至夏至,太阳似乎成了大地上的仇人。只要不下雨,太阳掀起的热浪席卷着人、植物、动物们,在没有树荫遮挡的地方,单薄的头皮快要被晒爆。

注定要漂泊,我陷入节气中的湿邪的黑洞,心开始流浪,汗不自主的流,钻进玉米田薅草,在玉米叶子的夹攻下,手臂上伤痕累累,所以无法像苇岸那样在固定的田边观察思考。这位令人尊敬的大自然的思考者,他只写到了谷雨便英年早逝,他还没能等到夏至,骨灰便洒进青草地。经常想,在写作的后来者中,再无一个像他一样纯粹的大自然书写者,包括那些一时心血来潮所谓的归隐者。他一生清贫、执着、勤奋、自律,善良而温情,道德的坚守者,这样的人本来就凤毛麟角,天堂还要带他离开这个道德失却的现世,让另一个世界的青鸟——这位没有一丝杂质的生命歌唱者消失在尘寰中。听中医说过,凡是重疾病人,只要能熬过三伏天的梅雨季节,这一年他便能平安无事。苇岸也许过了夏至,他就能写完二十四节气,他给后人留下了多少的遗憾。在他的《大地上的事情》一书中读到:“我希望我是一个眼里无历史,心中无怨恨的人。每天,无论我遇见了谁,我都把他看作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人。我曾经想,在我之前,这个世界生活过无数的人,在我之后,这个世界还将有无数的人生活;那么在人类的绵延中,我为什么就与我同时代的这些人们相遇,并生活在一起了呢?我不用偶然来看这个问题,我把它视为一种亲缘。”读完,不禁肃然。想起一些现在与曾经的旧友,哪怕从自己眼中永远清除出去的不善之辈,在这世上,他们何曾不是自己的菩萨,一样有过温情,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现在不得已的摒弃他们,有时候只不过是为了制止某些无序的出格,提醒自己不要与他们同流合污下去,而让对方早日觉悟。唯心的话都不是诚心,造出来的口业只有自己来承担一切后果,又何曾有过怨恨别人之心。这辈子遇见过许多人,无论善恶,无论是否有血缘关系,如苇岸所言,都不是偶然。

曾有不少写作的人接过他手中的接力棒书写二十四节气,每个人在季节中身处的环境、遇到的事各自不同,有强烈的,有柔软的,有悲情的,有欢喜的展望。我用了六年多的时间在苏南苏中奔波,抱一颗青草一般的心在山边、林边和田边观察思考,用浅薄的思考努力帮他完成书写节气的心愿。我清楚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比不上苇岸的洒脱和思想的深度,因为他在告别人世前,一直到辞世,心已跳空,坚持素食,与我们尘世上的这些俗不可耐的人的思想保持着很大的距离。当有朋友问我在忙什么时,我说在观察和书写节气中的现象,他们笑了:你做什么不可以,赚钱养家,享受现代文明城市的浪漫生活,多好,何必风餐露宿,背离故土去苦寒之地自讨苦吃,扑向风雨中做独行客,又何苦?诚然,写节气者多如牛毛,我糊涂着又清醒得几近残酷。幸运的是,我觉得自己很清楚,更明白,我的节气与任何人的都无法复制,这样的节气只是我一个人的精神盛宴。这样想来,心中便坦然,继续在季节中行走,做自认为喜欢的事情。其实关于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里的二十四个节气,又岂止能用区区六年的时间去思考,却是需耗尽一生的光阴。没有什么比季节深处的律动更让人着迷,更让人懂得生命的尊贵。单调的人生苦旅,复杂多变的世界,抛却物质浮华,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去留恋的。

大地的律动如此的惊心动魄,从无到有到痒到疼痛、腐败、结痂重生愈合的过程,既惊心动魄,又吉祥安宁。夏至时节,心和玉米一样,经过阵痛,拔节,扬花,慢慢饱满瓷实起来,接受酷热的考验。

疰夏,从立夏起准时到来,到夏至发展到巅峰。就算是在空调里心也干渴得要死要活,火烧火燎,手心脚心滚烫,皮肤底下有一座要爆发的活火山,蠢蠢欲动很久。阳光亮得晃眼,手搭成凉篷眯着眼仰望天空,难免头昏目眩,低下头牵着玉米叶子的手走向天堂的路上,潮湿的水气把最后的一点潜意识带走。走吧,走吧,只有走才会在前方遇到一片阴凉的圣境。无论经历过怎样的磨难,桎梏总有解,时间是个伟大的魔术师,再怎样的痛入骨髓,都能经时间的手一一摆平,走向另一个终点。

夏至中的每一株植物都让自己活成一个标本,一面信仰的旗帜,鲜明,坚韧果敢,可是我还没能做到这点,还沉浸于各种肢体的疼痛中无法自拔。闭上眼睛,睁开眼睛总觉得世界亏欠自己什么。和孩子一起辛苦了一年,在夏至前后知晓了高考的成绩后内心如焚,情绪的疼痛加速了肢体的不适,更遗忘了季节的变化。

坐在电风扇下绣一幅两米长,一米宽的绣品,手心在冒汗,神飘向天外,针总是把指头戳破,血珠污染了布还不知道。针下的山水田园是另一番世外桃源,我和孩子从桃花源逃进城市,在这个要命的季节里,她的心态发生了巨变,考场的一失手把自己的命运改写。如果我们在乡下参加高考,不要这么苏南苏中奔波,情况又会不同。在一个绝对管控的状态下突然进入一个失控的状态下,孩子的心一下子掉进一个无底洞。可是,我们不属于麦田中心的学校,我们只是麦田边的寄居者,我们是暂时移植过来的带着城市味道的植物,在这里没根,就开不了花结不出果。在送她进考场的路上,我们同时闻到了空气中的焦枯味,是来自田间焚烧麦草的烟火味。三令五申不准焚烧麦草,如同高考前老师和家长们给孩子们减压一样,不起效果,像吃了过期失效的药,治不了这病,反而起到了暗示的作用。这一路我们忍着,整整忍受了二十四个节气,谁也没吭一声,用最大的耐心屏住气。

因此,阴气在体内越积越多,挨到夏至万物盛到极致之时,阳气耗尽,阴气冲出地表,所有隐藏在心底的情绪,在瞬间暴发,一场突如其来的暑热之病不可避免地降临,备受煎熬,万物在季节中被打回原形,盛到极点易衰败。任你是谁,也难逃上天的旨意。回到城市,又开始了朝九晚五的模式,恍如隔世。上班的途中,经过栗子山公墓,道边的牵牛花,在早晨还沾着露,午时即萎了,活得还不如风中的一丛劲草痛快。

现代文明的噪音太多了,需要在夏至时节理清一些关系,把一些季节交换中的关系理顺当,接下来的时光,方能阴阳有序。如苇岸这种具备了大慈悲心的人,才能理解节气骨缝里渗透出来的语言。

高考与夏至一样,一年只有一次,植物们在夏至来到时轰轰烈烈鲜活一回,在外力的作用下,要么成就自己,要么被太阳烤焦,每天浇水的时间点尤为重要,早晨如果浇太多的水,日头心的太阳能把水给煮沸,再坚强的根系也耐不住这高温,生长的内力耗尽,等不到晚就枯萎。我的孩子也是如此,来乡里近一年,每天披星戴月,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老师每天用滚烫的热水浇灌这些花蕊一样的嫩豆苗,在最后需要一点凉水让她重新苏醒的时候,一盆热水当头而下。凉水才是孩子心头的一根救命的稻草,而我们却要离开那片万物生长的土壤。本雅明曾说:所谓幸福,就是不受自我恐吓而进入内心的深处——我们都是受到季节惊吓的人。从过去的科举考试,到现代的高考,一年一度的考如同夏至后面临的高温天气,让人浮躁,胆战心惊,幸福感缺失。自身的胆劫,分不清这种考验到底是善,还是恶?或者善恶不分,在绝对的善的面前,恶就是最好的见证与参照,否则,何来善?大善而不露胸怀坦荡无私无畏,大恶常戚戚畏首畏尾,恶小的尖锐必输于宽广的大善。因为爱的善,时常显得羸弱的人,会有一种魔力去引渡恶的人,感召更多昏沉摇摆不定心的人。但更多的善只会助长恶的威风,让真善蒙羞,让伪善张扬。

夏至里的许多植物是准备好来自省,准备接受热水中高温的煎熬,做好了自我牺牲的准备,冒着重重危险生长,比如过量的复合肥、农药、晒得滚烫的热水煎煮,随时随地都可能要了它们的命。我亲眼见证了一颗蓬蓬勃勃生长的黄瓜从盛到枯死的全过程。它在昨天还是好好的开花,藤蔓盘旋着往上攀越,柔软的绿刺,澄明的黄花,风度翩翩的样子,就是那个傍晚在它的根下埋了一把复合肥,第二天一早它还是精神抖擞,过了中午,叶子开始缺水,下午四点就一点点萎了下去,失去了所有的光泽,连回光返照的迹象都没有,它像前些天在田里打药水深度中毒的老伯,说倒就倒下了,连帮他洗胃的机会都没有。老伯是村里的五保户,连个摔火盆的人都没有,像枯萎的黄瓜从竹架上理下来,草草葬在黄瓜地里。

科学家的发明,不能用善恶来概括。那些发明农药化肥的科学家们,用智慧改写了土地的基因密码,给大地带来喜讯的同时,也带来了灾难。它们的出现让人有了挣不完钱的机会,却忘记了用怎样的方法去采集生命的健康美果。在日渐荒芜的乡村,田间用得剩下来的农药,却充当了泡在苦水中、活得厌烦的人的帮凶。我们村,就曾有几个苦透了活够了的村妇,累得像死狗一样,扛着锄头回到家,把躺在墙旮旯的药水喝了下去,一了百了,从此不要再捱那种死苦。按她们的话来说,早死早升天,阳间享不到的福,到阴间里补回来。

在这个越来越物化的世界里,我们从物质的富有走向内心的贫穷,为了物质而浪费金钱,虚掷生命。奢侈品越来越多。一只LV的包动辄过万元,一块名牌手表几十万元,许多年轻人过早地拥有了这些奢华的东西,戴着这些贵重的物品,招摇过市,天空都看见了这种张扬。他们哪里懂得,以他们庸常的人生,怎么能镇得住这样的奢华,反被奢华捆住了的手脚,只能负重前行。物不配位与德不配位同理。人在作的时候,心不知,天知。遥想当年生活在森林中的野人,除了有一条命,一无所有,倒能活出一千种安逸与简单。也许有人说,这是让生命倒退,但内心的空无,外表的奢华,才是真正的倒退。

庄子曰:“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而现代人却是:“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时间就是金钱”。反过来说“金钱就是时间,是命。”

现代人用衡量一个人或一群人金钱的多少作为成败的标准,让一窝人去对金钱占有,没有止境。争先恐后扑向市场成为通病。薄利的农业败退,助长了工业化的威风,好像工业化成为全民赖以生存的命脉,连造房子这等大事都不在露天,全部转移到工厂的车间里。所有的东西全部订制。但到头来最终订制的是人命,除非人全部沦为机器人。如果工业化能治疗人的百病的话,那不成了万灵药,人人可以长命百岁,令人向往。

工业化的社会,已没有人推行苦行主义,没有人欢迎实现苦行人的种种行动,更多的是耻笑与轻视。在农村,除了老辈人,在城里落户的人,已没有人愿意“自投罗网”去农村受苦。相反,在他们的眼中,乡村荒凉的诗意只是心灵上瞬间的共振,除此,再无其他意义。

“百姓无宝,以利为首。一上一下,唯利所处。”(《侈靡篇》)。农村的薄养厚葬之风越来越盛行。许多人生前一生节俭,临终前立下遗嘱,吹吹打打送逝者上路,三五天下来,七七八八少说得花几万。而这些逝者在活着的时候,别说花上万的钱,一个零头也舍不得。后辈人似乎只有这样,才算是孝,才算是推动一方特殊行业的经济发展,也难怪那些纸做的花圈动辄就上百元,请和尚做一场法事,少说得几千。念经的和尚们有口无心,眼光在逝者家属的身上游离,在女家眷们的脸上扫来扫去。

如今农村的度假村一家接一家,农庄里的鱼塘如雨后春笋冒出许多,生怕晚一步就少赚多少。这样的恶果最终会把村庄掏空,把更大的侈靡习惯带向原本纯洁的乡村,全覆盖污染。从另一方面来说,是刺激了消费,让一部分人富了起来,而奢侈和清贫的两极分化逐渐成为冰与火的两个极端,进而引起了社会的动荡不安。

社会的富足,让古老的信仰岌岌可危,禁忌不再有,钱壮大了人的胆。道德义愤自然会应运而生,某些组织采取非常道手段扫除障碍,清理社会垃圾,重新制定禁忌,让浊流扬清。

苇岸说:“为了这个星球的现在与未来自觉地尽可能减少消费。”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在他患上肝癌身体快不行的时候,为了健康,他为吃了一点排骨汤而忏悔。

在善恶之间,我愿意用弱小的能量达成妥协,放弃曾有的棱角,努力去维护道德的亮度和与物与人相处的和谐度,但这不是意味着剔除污垢,保持内心的纯洁度。说起“纯洁”这个词,似乎有些奢侈,连我自己都不配说它,曾经有过多么的纯洁,现在就有多少次被现实这把刀锋交叉杀戮过的血腥,就像太纯洁的文字一样,本身就不再纯洁,除非人为地去过滤。就像那些因种种原因半途死去的黄瓜们、丝瓜们、扁豆花们,它们哪一朵不曾纯洁过,结果呢?总是被复合肥和农药一次次染指过,获得短暂的辉煌,然后黯然苍茫,消失。

在眼睛疲惫到极点时,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向盛夏绿色的伊甸园。闭目思己过,在人之初的时候,没有是非善恶。世界一片混沌。

这是属于我的季节,各种绿席卷而来。玉米地和稻田相对,玉米叶子摇曳热烈,刚刚落进水里的秧苗含蓄地在水域里摇晃,水里的一些浮游生物正载歌载舞。种下地的花生、黄豆、红小豆种子在土里思考了三天,破土而出,栀子花树上的花苞即将开遍,在她们吐尽最后一口香气的凌晨,母亲剪了一脸盆雪白的花放在我的房间里,母亲轻轻把门带上的一瞬间,我的眼泪不自主地涌出,丝毫没有由头,把一年来的焦虑、疾病带来的疼痛一倾而空。这世上,再没有比母亲更了解我的人。我是她身上骨血的延续,要完成她交给自己的使命,向她学习善待生命,宽以待人。在每次离家漂泊的时候,人已上路,还听到她在后面喊:“到了一定要打个电话回来,不要对孩子们发脾气,成绩的好坏也不是他们的错,做个好人才是最重要的。还有,你自己一定要把日子过好。”

将一脸盆的栀子花托举到自己的面前,它们带着露水,墨绿色的叶子坚挺,花瓣里还住着些小蠓虫,还有一只如小像章一样的甲壳虫,它四脚朝天,努力着翻身,我用手里的树枝帮它翻过来,它连声谢也没说,就快快乐乐奔向栀子花的蕊中奔忙。动物、植物界之间的帮助,是无须说谢字的,只是一种本能而已,不像我们人类发明的词语太多太深,反而束缚了与生俱来的本能。

夏天,庄子里绿色的大门随时向我敞开,像打开了阿里巴巴的大门。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青蛙,许多的昆虫,尽管体形极小,却都能卖力地去吟唱,让季节生动。形状不同的叶子,它们每一根经络里都藏着一个秘语或诅咒,细细去看,每片叶子的造型就是一棵树的形状,主茎是树干,分出许多枝,最细的茎才是叶子本身。黄瓜的叶子有棱有角,方不方,圆不圆,叶边锯齿状,正反面长满了柔软的毛刺,好像是为了防卫,才用刺武装好自己。山芋叶子是心形的,光滑,洁净,任何时候都闪着光芒。这些空灵的有道德情怀的物种,肉身长在泥里,灵魂早已飞天,胸腔里蕴藏着喜悲,无论在人间吃多少苦头,虽生如草芥,在没有任何外力支撑的情况下,跪爬着也渴望向前,也要做个天堂门口的圣徒。

温度在持续上升,我全身的毛孔张开,汗浸湿了后背和前胸。湿就湿了,正好可以在田野里赤足狂奔,天马行空。把心嫁接到每个根,每片叶,每朵花,每寸泥土上。在这里想往哪里走都可以,不必去躲避红绿灯,不必面对各种表里不如一的面孔,不必踩着点去争夺一分钟的时间。奔跑起来只是一种姿势,跪在田垄里蚁行,也是另一种自在。爬行也是种无拘无束的姿势。如同大豆、玉米、花生、水稻在田里自由生长一般;如同林中的虎豹在猎杀弱小动物前的卑躬屈膝极尽耐心去等待最好的时机,所有的奔跑,生长,猎杀都没有理由,只是为了活着……这似乎有违于道德范畴,更说不清是善恶喜悲。盛夏中,高枝上苦行僧一般的蝉一生只唱同一个音调,它清高无欲的强音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却能让人警醒。

工业文明猎杀了农耕文明,下一个季节的生命猎杀了上一个季节的生命。季节是孤独的,独自生长是孤独的,猎杀者更是孤独的,或成为恶棍满盈,或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夏的深处有声若裂帛的歌唱,植物根茎的末梢喷涌的绿汁在流淌,只要还活着的,往死里疯长,往死里缠绕,用原始的活力去表达爱,情不自禁把自己的果实祭献,如同一对痴情的男女一样,宁愿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地去爱着对方,无怨无悔。这些生长在盛夏里骄傲而野性的植物,哪怕宁愿在靠近天堂的路上被神抛弃,也不被俗世中的大王宠幸。

在村庄的植物摇篮里,它们和他们沉睡如婴儿,自然依旧,生死安静。

夏夜,星空浩瀚的天空中,藏着一根魔杖,它可以在季节里点石成金,也可能会制造黑暗与灾难,没有信仰和忏悔,只有孤独飘浮的烛火与生灵。

……夏至这天,我随手记录下这些情感片段,手指因为季节潮湿的浸润肿胀,在苍穹之上,厚土之下,百虫叨唠,玉米拔节,水稻分蘖,在这个满怀生机的世界,而我无从知晓指下敲出的这些卑微文字的未来在哪里。像温柔的绵羊一样善良的苇岸兄长已去天国很久,留下一本并不算厚的《大地上的事情》,它是这个尘世中最贵重的精神钻石。这个时代的出版物多如牛毛,一年有数千册的小说出版,能留下的经典少之又少。诚然这些书中的每个字,都是写者孤灯独守耗尽心血的灵魂拓片,是深海之滨的晶石,都值得去赞扬。那些字都是经过写作者之手,在盐水里一字字煮过,可是这些貌似煮过的字,有多少字句是独具精神之盐的魂魄呢?而又有多少人知道苇岸写的这本性灵之书呢?我并无缘结识这位大地上的诗人,他离世的那年,我正在尘世中过着浑浑噩噩的庸常日子,等我知道这本书的时候,他早已化成灰烬融入他所爱的大地中去。于是便羡慕那些与他有过交往的人们,包括后来在阅读到与他交往过的人,便心生感动。那些能够有缘认识这位纯粹诗人的人,是多么的幸运,哪怕和他有过简短的交谈,足可以铭记一辈子。毫无疑问,苇岸将成为他们一生中的一盏明灯,一个坐标,一个灵魂深处独具自由精神的丰碑。

梅雨季节的来到,夏天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可疑的。雨里的湿气四处渗透,把每样东西上都抹上它的痕迹,长出一层绒乎乎的霉毛。

待在如火的城市一久,感觉连气都呼不动。选了一个阴天的周末回苏中海安,母亲电话里说,玉米长得高又壮,看着都盈眼润心,让我回家望望她的玉米们。

母亲眼看着玉米升高,如同当年看着我长高一样,为了不让她数着日子等我回家,我从来不告诉她什么时候到家,总是在一个不经意的日子里突然降落在院子里,然后喊一声:“妈……”这一声,把邻居们也喊了过来,涌进院子的大门口,他们会把我从头打量到脚:“梅子,一点也没变,这回比上次家来时又胖了些。”只有自己知道这是虚伪的胖,属于城市病的一种。如果在田里泡上三天,汗出透了后,湿气自然消退,肯定会苗条得像株玉米。

母亲盘了一春的玉米,开始吐缨扬花,收麦前下种的花生,终于开花下爪子,那爪子的末端,就要挽出一串串小铃铛一样的花生果。现在的村庄是阴性的,除了老人,就剩下一季季的庄稼,有阳气的年轻人被城市吸走了,形成城市之间阴阳的极大不平衡。

到家一看,玉米的高度已越过院墙,米粒大的花洒了一地。刚下过了一场暴雨,空气里都是玉米扬花的味道,润着肺。玉米棒子不大也不小,秆子串得老高,但玉米棒子还没发育成熟,红缨子、白缨子从玉米棒子的叶子里吐出来,像女子烫过的卷发。

暴雨过后,地上的水很快被吸干,玉米叶子上的雨珠子在风中纷纷坠落,可是玉米根部的泥还干着,一点雨星子都没洒到。这场雨只下了一刻钟,便紧急刹车似的止住了。母亲说,许多天没下过雨,栽进田里的山芋苗给烤成焦黑色。就盼着一场大雨,把田润透了,才能补栽去,不然的话,补多少死多少,还要搭上功夫和汗珠子。

雨后,不能等到出太阳,村里人家家都去田间撒化肥,老人们花白的头发在盛夏的万顷碧波之中,格外的晃眼。天上的雨其实比化肥的肥力要好许多,可种田的人很少知道这些,他们只知道化肥才是庄稼的救星。只要一看到小秧面黄肌瘦的样子,死盯着化肥袋子的眼睛就差要燃烧起来,生怕化肥洒迟了、洒少了收成会不好。就这样,一家看一家,化肥越用越多。

我们身体里吃进去的化肥,有一半都来自那个得诺贝尔奖的制造化肥的德国科学家。大地深处散发出来的氮气,覆盖到了整个世界。发明者的罪过,是把这样的发明成果变成了杀人的武器而不自知中的沾沾自喜。

然而,这是有代价的。许多含化肥的食物在体内含氮量过高。我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曾经吃过的一种糖水蛋糕,蛋糕里就有化肥的味道,舌尖上的记忆顽强地根植进大脑皮层,挥之不去。太多的化肥在还没有进入到食物链时就被释放到环境中。记得那年站在太湖边,湖水里飘浮的蓝藻,阵阵的恶臭,也是化肥的味道。田间的氮肥在大雨过后冲到小溪、河流、湖泊和沿海地区,使表面的藻类富营养化,令生活在水域下面的生物因缺氧窒息而亡。

现今,连青草地里都能准确地嗅到化肥的味道,更不必说别的。我们的身体无疑已经形成了耐药性,在现代文明的进程中,习惯了农药化肥的味道,大脑一度麻木不仁起来,舌头因此失去了对味道的判断力。

今年的秧出得并不好,在麦子还没收割的时候,就把稻种洒到田里,后来又把菜籽壳搬到田里,结果稻种发芽的时候,被菜籽壳覆盖住,许多种子都冤死在菜籽壳的下面,无法发芽。田里大片的假秧趁势而上,铺了满田。为了小秧长些精神,用化肥吊秧的精神气,是村里人唯一的办法。

下暴雨的时候,为了把田里漏栽或死掉的秧苗补齐整,母亲要过一条河,到很远的地方去找还有秧苗的人家讨要点秧苗回来,然后补栽到自己家田里。母亲穿着雨衣在人家的田里拔秧,为了不让离水的秧苗干枯,拔好的秧一定要赶在明天天亮前补栽进自己家田里去,这样才能成活。暴雨像个疯子,打得秧田里的母亲睁不开眼,薄薄的雨衣根本遮不住劈头盖脸砸下来的雨。雨沿着母亲的领口、袖口一直灌到她的胸口。母亲用力太狠了,热汗直飙,雨衣里面热气腾腾,分不清汗和雨,衣服把身体裹得紧紧的,母亲的呼吸开始不畅。

母亲在心里念叨:今年的秧田是没救了,花多少时间来补苗,都无济于事。

从别人家田里拔回来的秧,全堆在院子里,带着化肥味的水腥气味溢得满院子的。秧长得稀稀拉拉,缺棵的太多。加之快要发芽的时候,电灌站没有及时打水,又给旱死了不少。旱得半死的还有花生苗、黄豆苗。被旱习惯了的苗,接到雨的滋润后,又耐不住涝,根从半腰处烂,就这么被一干,一旱给糟踏死了一半。凡事物极必反。

中午从县城往家赶,一路上看到的秧参差不齐,高的高,矮的矮,有些田里只见草,不见苗,有些田里几乎没苗,只有裸露的土地。有一块田里,高高的小麦茬还在田里,秧苗几乎没出来多少。茫茫的田野里,满是灯笼草,夏天的雨下一场,草长一场,这边的田才薅干净,那边又长一层。母亲恨得牙根都疼,但坚决不打一次除草剂。这是害人的,除草剂打得越勤,地毁得越快。她一辈子都是天亮就起床,背着篮子下地薅草,只要田里有一根草,她都会寝食难安,看到别人家田里比自家田里长势好,再看看自己家的田,跟快掉光毛的鸡一样,她心里那个疼痛。

这样的雨天,在水田里补秧的何止母亲一个人,还有河西退休许多年的老师。他退休工资近六千,这些年拼了命出去给人家做帮工,跟在收割机手后面收麦插秧,累得快瘫,脏得像泥狗子。连同退休工资,加上他出去卖苦力的钱,一年一把头交给儿子媳妇十五万,而自己省吃俭用。儿子生的是双胞胎,两个孙上初中,开销不算小。在银行当行长的儿子是老师夫妇俩的养子,出生一个月不到的时候,老师从老婆的妹妹家就抱回来养,夫妻俩对这孩子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摔了。养子很争气,大学毕业后,在银行工作的生父母给他谋了份好差事。养子也挺孝顺,对养父母比对生父母还要好,一直盼着养父母把裤腿上的泥浆洗干净后进城,帮助照顾双胞胎的孙子,全家人可以共享天伦之乐,可是当人民教师的时髦儿媳妇,上桌吃饭每顿都与老两口分开来吃的,他们一家先吃,然后才轮到老两口吃。夫妻俩心疼养子,但又受不了儿媳妇的气,最终选择回乡下种田。这个盛夏,老师又去了更远的地方帮人家做工,腰弯成了弓,趴在水田里拔秧草时,一个踉跄,跌趴到水田里,由于大脑失去意识,喝了刚洒过化肥打过农药的脏水,呛到了肺里。等过路的人发现,送医院抢救时,已晚矣。老伴哭得死去活来,后悔不该和媳妇赌气回乡,教书一辈子的丈夫退休后那么高的工资,就算坐在家里手不动,脚不动也够他们吃用一辈子,何苦为子孙攒钱,把命丢进田里。他们都在城里过得好好的,她以后怎么办呢?她的老师活着的时候喜欢穿夏布(麻丝做的)衣服,在田里淌再多的汗,夏布衣服不贴身,透风。那天他下田打药水,没舍得穿夏布衣服,化纤的长袖衬衣湿透,把他的身体裹得像个粽子,他就这么倒在田里中暑的。她来找母亲要点麻回去栽,等麻长成了,做几件夏布衣服烧给那边的丈夫。

屋后面与邻居家搭界的一块空地上,年年夏天长满麻,这些麻在这个村庄起码生长了上百年,甚至年代更远。听母亲说,以前是块很大的麻地,后来土地不断变化,零星的长在许多人家的房前屋后。像我们家长成气势的麻,十里八村已找不到了,在冬天的时候,这些麻只是枯草,叶子全落尽,开春的时候,不要命地疯长。在以前没有布做衣裳的情况下,麻是需要通过多少复杂的工艺,在巧妇们的手中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个回合,最后让那些麻线变成做衣裳的麻布。那麻布做成的衣裳,穿在身上糙糙的,但无论出多少的汗,不会粘在身上,保持麻的独立性,这是与任何一种化纤或丝绸都不一样的布。麻,这种粗纤维的古老植物,在五千年文化中浸泡已久,历练至今。现今如果一件有麻合成的衣裳,那是值得所有的人敬畏的,因为麻布充满了古意。

母亲的眼睛已不允许她理麻丝,其实家中还有两匹她年轻时织的夏麻布,都发黄了,捧在胸口就能闻到麻的味道,可现在还有谁愿意穿这种家织的麻布衣裳。每年盛夏时,母亲都会拿出来晒。后来母亲拖不动麻布了,且麻布开始发黄变硬,她全部送给了表嫂,而那两匹麻布后来不知所踪,表嫂可能扔掉了,或者随便送给一个不相干的人。现在物质如此丰沛,用麻布去做一件土得掉渣的衣裳,是会被所有人耻笑的。这麻布,有两代人的汗水,在缺衣少食的年代里,外婆带着她唯一的女儿——我的母亲,不分昼夜在灯下捻麻丝,捻得心都发苦,也从不放弃一丝麻线,请织布匠上门织成布,这中间经过无数道的工序。每次回乡,只要看见屋后的麻,定会想起外婆捻麻的样子。

傍晚,雨后的晚霞把天烧得通红的,母亲握着镰刀走到麻的面前,一把揪住麻头上的嫩叶子,左一刀,右一刀,屋后面一大片落地的麻叶子。母亲要用这些麻叶子做绿肥,割掉一回,长一回,一直长到霜降前。母亲以这样的方式把麻丝绕进了田野里。

我和母亲一起把麻叶子埋进草灰堆时,天已经擦黑。

蛙声,是在晚饭后响起,宛然天空下的乐场,但没有指挥和伴奏,连配角都没有,只有隐身在秧田里的青蛙。我回来前的一天,怕惊动母亲,让她更操心,只是告诉了一个远房亲戚的晚辈,结果,这消息像古代的驿站一样,一站一站传递下去,传到母亲的耳朵里。母亲煮好了大麦粥,盛好放在桌上冷,让我一进家门就能捧碗。知道我要回家的这消息,对于母亲来说,不亚于乡村夜幕降临时塞满你耳朵的蛙声,清清楚楚地来到。亲切自然地落在她的心坎里,每一声都踏实。夏夜,再没有比蛙声更动听的声音,一个庄户人,如果不习惯接受蛙声,等于无法接纳自己,蛙声与庄稼、庄户人相依为命,共同进退。

在天黑前,我静静地站在玉米地前,和一田的玉米诉一诉衷肠。扬花中的玉米,把所有的热情与激情播洒在夏天的战场上,扬花,意味着告别幼嫩,走向成熟。晚霞消失的时候,母亲把饭桌放到院子里,两碗大麦粥,一碟炒花生米,一碗带骨头的红烧肉,家里的五只猫,一只纯白的母猫,带着它的四个孩子,在桌肚底下大嚼着我和母亲扔给它们的骨头。当我洗好了碗碟,拖张小爬爬凳坐在院子的当中开始思考,母猫带着她的四个孩子分散在院子的不同角落,一同陷入沉思。我们这六个生命,呼吸着温热的晚风,思考着不同的内容,一起等待夜的降临,一起等待飞扬激荡,充满生命刚性的蛙声,等待天籁之中的嘹亮声从天幕下的原野上响起。此时此刻,燥热的心从热得发狂的白天转过身,独享黑暗中的另一种奢华,独享大自然间的律动,青蛙还没拉开夜的大幕,魂便不自主地飘向无边无垠的宇宙。

我这一思考,蛙声果然来了,谁也说不清楚从大地肚子里长出来的青蛙,它们从哪一个年轮起迅速占领了夏夜的原野。在小秧还没动身生长,农药化肥还没有大量下田的时候,青蛙暂时主宰着大地。它们占水为王,恣意地歌唱,唱得一颗浮躁的心静如水,从迷茫到清醒。夏夜的秧田,正下着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青蛙率领儿孙们,倾巢出动。它们的声音,幼嫩、粗犷豪放、柔声细语、瓮声瓮气、天真率真,像锣鼓,各敲各的,像学堂里放学的孩子冲出教室,叽叽喳喳一片,像絮絮叨叨的小女子在浅吟低唱着,好不热闹,中气十足得很,让我顿时生出扑向稻田中央的冲动。

要说歌唱家,估计没有谁能比得过盛夏的蝉和青蛙。热闹的夏天,蝉和青蛙,一个上白班,一个上夜班,各司其职。白天由蝉来领唱,越是日头心,它们唱得越是带劲,唱得人昏昏欲睡,那声音雄壮激昂,或婉约多情,恨不得要把天空唱破,把火辣辣的太阳唱得落下来,把池塘里的水唱干。当晚霞抹上西天,蝉开始收拾唱了一天的喉管,隐身到树枝间休养生息,把歌唱的舞台让给夜晚的歌唱家青蛙。夏天中午是不能下田做事的,总要等太阳稍微偏西了才能下田,否则十有八九热得中暑。在田里弓着腰拔稗草一直到天黑,眼睛凑在秧田里再也分不清哪是秧,哪是稗草,不得已才上岸回家。身上的汗粘在衣裳上,一阵风刮过来,凉意透骨,那个爽快,一直跑到心尖上。田埂上滑得很,青蛙迫不及待出动,在滑溜溜的田埂上大摇大摆地爬行,鼓起了腮帮子开始了倾情歌唱,这一唱就得到黎明,直到白天的歌唱家们来接它们的班为止。城市的KTV里也有一群歌唱家们,震耳欲聋的音乐,从密密的包厢里传到幽深的走廊上,这里不仅有一群陪客人的红男绿女,也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人们,好些都是爷爷奶奶辈的。他们拖着不再灵活的腿脚上下楼梯,在昏暗的包厢里载歌载舞。这是一群害怕孤独的人群,换句话来说,是怕老去、疾病、死亡的降临,他们只是想用抱团唱歌的方式抵抗无处不在的孤独,用几首老歌来回味青春的芳华,咀嚼青春的苦涩。儿女们各自成家,他们不再需要父母们的怀抱。人类的歌唱家很少有能够像蝉与青蛙唱出的那种天籁之音,哪怕是维塔斯的海豚音,都不及大自然中的天籁之音。人类的歌唱除了用虔诚之心的歌者,其中掺杂太多的功利心,炫技或玄机心的不在少数。真正的歌者,应当向大自然中的歌者学习和致敬。

午夜,雨声分明大了起来。也不知道哪一年听过这样的蛙声,激越,奔放。母亲的鼾声与蛙声彼此起伏。母亲太累了,晚饭后很快就睡着了,连喜欢看的电视剧也没看完。盛夏的雨水越多,田里的草长得越凶猛,如果老天不下雨的话,她明天天不亮就要下田薅草。

忍不住悄悄开门出去,让耳朵贴在大地上听雨,听蛙声,心神早已飘远。这样的雨夜,实在管不住自己的大脑,如果不去思考点什么是不应该的,否则辜负了嘹亮的蛙声和雨夜。我在想,河东河西的有限的二十几户人家,我的母亲和乡亲们今夜的梦一定是甜的。如果今夜的雨不停,下到天亮,明天早上推门一看,我的祖宗,秧田里一片汪洋,白茫茫一片,如何是好?

选自《天时谱》

内容简介

《天时谱》是作者继长篇非虚构《跪向土地》之后的第二部长篇作品。这是一本献给天地万物的朴素之书,历时六载,在每一个节气的当天走进田野观察调查。这部人与自然的心灵笔记,采用广视角、多叙事的笔法书写人在自然、时空中独特的生命体验,呈现朴素至简的生活现场的精神图谱,引领心灵回归自然。全书语言风格庄重大气,视野开阔而不拘泥于季节,体现出人与自然间的共振、所焕发出来的灵性与动感及润物无声的感动。

作者简介

钱兆南,江苏海安人,田野观察者。出版长篇纪实《跪向土地》《天时谱》《桥魂》三部。

《天时谱》钱兆南著四川民族出版社年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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